段家的古董店隐匿在马路斜角的里弄里,乌檐青瓦,屋脊上蹲着只小石兽,古意浓浓。柳木门框上吊着一只细彩布条缀饰的旧铜铃,客人一进门就叮叮咚咚地敲出清脆绵长的回音。
柳碧瑶总是很小心地推开门,避免铜铃发出过分的响声。铺面并不大,进了门,再走过一条暗长的通道,就是段家收集古玩宝贝的地方。院里石井老树,阳光充裕,从木格子窗户里看过去,粉瓷陶器,玉石金雕林林总总地排满了鸡翅木做的橱架。
乌泽声掌柜说话很慢,柔声细语的让听的人替他着急,这大概跟常年和古董玩意儿打交道有关,精工细活的,眼力比话语重要得多。他中等个子,灰白长褂和青布鞋一成不变,上唇长着两撮细长胡须。再加上他姓乌,柳碧瑶就想到浑身滑腻的长须乌鲢鱼,天气一热就一声不吭地钻进凉漫漫的水草里。
柳碧瑶踮着脚,把饭匣放在柜台上。乌泽声低头拨弄着玉骨算盘,啪嗒,啪嗒,慢悠悠的,跟他说话的速度一样。
乌掌柜收了算盘,打开匣子,“汤少了点儿。”
柳碧瑶挠挠头,说:“半路上洒了。”
乌掌柜端出饭菜,悠悠地说:“无妨,无妨。”
这时候,铜铃响起,进来了一个人,黑檐帽遮脸,摸出个锦囊掷到黑木柜台上,说话粗声大气,“掌柜的,看看这宝贝值多少银元。”
乌泽声抖开锦囊,一颗猫儿眼石入了柳碧瑶的眼。乌掌柜取了只玻璃镜,打开照宝灯,仔细地翻看着宝石。不一会儿,他把猫儿眼装回锦囊,扔回给汉子,“值不了多少钱。”
汉子大惊,“假的?”
“不是假的,是次品。”[NextPage]
“怎么可能!我刚从东洋进的货。”
乌泽声关了照宝灯,语义绵远,“这就对了。东洋人造假是出了名的。猫儿眼是个好东西,只可惜是后修的,光下有三条斧凿的痕迹,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内行人一瞅就明白了。”
汉子有些羞怒,可能是被识破了诡计,转身出了店铺,铜铃又热烈地响了起来。
乌泽声扒拉了一口饭菜,有些遗憾地叹道:“饭凉了。”
乌掌柜过人的专业本领让柳碧瑶的心里生出了某种类似崇拜的心理,对他慢条斯理的话语也有了接纳的理由。她眨巴着眼看他拂去柜台上的灰尘,整好账簿。空闲时,乌泽声就会和柳碧瑶聊几句擦边话,譬如:
“跟东洋人打交道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他们太挑剔。老祖宗的相学书上描得清清楚楚:肢体精瘦矮小者,通常乃大奸凶残之辈。”
柳碧瑶连连点头。
“古董店生意不比往年了。段老爷子吩咐过,前朝的没落王孙倒卖家产,顾及人家脸面,不能声张出去,价格也别压得太低,可古董店只有入没有出哪行呀……”
乌掌柜扒拉了两口饭,放下碗解释道:“古董店也是看每年的行情,去年就流行乾隆年间的观音像,市面上的价高得让人咋舌!”他也不管柳碧瑶能不能听得懂,只管自己慢慢叨叨地说着。
“听说这几年,又打听一幅画的下落,来店里询问的西洋东洋人都有……”
“什么画?”
“明代徐燮的《仙子渔夫图》。早年听说是被宫里的一位格格带出了国,去了法兰西。”乌掌柜摇摇头,“可看近年的情况,也不像是这么回事。”
“什么是法兰西?”
“就是一个国家,大陆的那一边。”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打听这幅画,这幅画有那么好吗?”
“要的人多了,再不值钱的东西都能抬高身价……再者,人言谣谣,说这幅画里藏了个秘密。”乌泽声神秘兮兮地凑近柳碧瑶,胡子一颤一颤的,“当然,这只是个传说,因为谁也没见过这幅画。”
柳碧瑶拎着饭匣,蹦跳着往回走,匣里的瓷碗碰得咯咯响,她又放缓了步子,小跑了几步。[NextPage]
出了乌暗的里弄,阳光从薄云里探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路旁纠缠开放的紫鸢尾,蒙蒙光线中几抹海棠般的淡胭脂。闻得一股清香扑鼻,柳碧瑶停下欢快的脚步,俯下身,把鼻子凑近芬芳弥漫的花心。看着实在喜欢,她想伸手掐一朵,瞥见一个穿黑制服的警员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这里不是柳家村,路边长的通常都不是野花。柳碧瑶转身跑开了。
暖热的阳光晒得人有了汗意,柳碧瑶穿过马路,看见一处阴凉,鬼使神差地往树荫走去。浓郁的幽凉在瞬间把汗意收了回去,丝丝凉意穿透薄衣。柳碧瑶抬头,葱郁树枝隔断了碧蓝晴天,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随风浮动在路面。
她好像来过这里。
道旁的梧桐枝叶繁盛,在喧嚣闹市中为人遮蔽出一片静谧的天地。柳碧瑶数着梧桐,一,二,三……她数到五的时候,找到了那棵断了枝叶的梧桐,新鲜的青白裂口有些突兀,仿佛展示着一个尴尬的伤口,刺喇喇地指向天空。这一切让她想起了那日,园子里夕阳下,黑发轻扬的俊美少年,他就住在这附近。
柳碧瑶把饭匣搁在树下,搓搓手,上了树。她熟练地绕过树干,踩在那断枝上,手扶着一株结实的枝叶,探身观望着园里的动静。
园里是深密的草木,小天使雕像旁的喷泉停了,深色水渍弥漫在大理石座基上。晚开的美女樱细细绽放初开的嫩蕊,微风乍来时摇摆不定。一切都很安静,清风掠过的细碎响声就成了此时园内唯一的活络音色。
他搬走了吗?柳碧瑶有些失望。仿佛只是个梦境,稍稍偏离,便失去了原有的梦幻轨迹。她使劲地往前倾,想看得更明白些。
梆!梆!梆!树下传来了三声敲击,柳碧瑶低头看去,一个黑衣警员拿着根警棍,斜着眼睛看她。
“下——来!”警员拖长了声音命令道。
柳碧瑶亲眼见过警员甩着棍子抽断了一个黄包车夫的腿。她对披着制服的人实在没有多少好感,落入他们手里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柳碧瑶瞅了一眼园内,想着,大不了再跳一次。
警员见她站在树上对峙,失去了耐心,火气上来,简短又大声地命令,“下来!”
那株伸向园里的树枝已被踩断,想跳进园子有些困难,柳碧瑶小心翼翼地踩过枝丫,攀上了另一丛。
警员怒气冲冲,又不能上树捉人,只好围着树干开骂,“没教养的野丫头!这里又不是乡下,哪里能说爬就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看你是肉皮子痒痒,活得不耐烦了!”
柳碧瑶没理他,同时又担心树下的饭匣子,一时举棋不定地夹在树丛里。她东张西望,一辆车吐着黑烟消失在路口,惊起了三两只鸽子。柳碧瑶看见了从学堂放学归来的段少爷,夹着几本蓝皮线装书,斯斯文文的俊俏读书郎模样。
段睿也看到她了,跑过来,颇感意外的样子,“哎,你在树上干吗?”
警员更加意外,支吾了一下,问道:“段公子认识?”[NextPage]
“认识。”
警员温和一笑,抬抬帽檐,很有教养地弯了弯腰,“原来是府上的人。”他不再说什么,夹着警棍慢慢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走了,你下来吧。”段睿冲柳碧瑶喊道。
柳碧瑶双手抓着树干,荡了两下,翻个身,稳稳当当地落到地面。这招熟练的翻身落地式看得段睿双眼发亮,不由赞道:“好身手!”
柳碧瑶拾起饭匣子,拂去落在上面的几片梧桐叶,抽身就往回走。段睿追上她,兴致勃勃地问:“你这一招在哪儿学的?”
柳碧瑶从小就会爬树,爬上低矮的橘树摘过青枳;稍大点儿就爬桑树,掐过饱满发黑的桑葚,坐在树杈里吃得满嘴紫红,这里的梧桐树根本就难不倒她。段睿这么一问,她颇有些得意,“自己学的。”
“自己学的?倒没见过哪个女孩像你这样学爬树的。”段睿嘿嘿一笑,露出一口亮白的牙齿,“就那么喜欢爬梧桐树?”
柳碧瑶白了他一眼,心里咕哝了一下。还说我,你自己爬墙不也爬得挺欢的?她心里不快,脚步加急,几乎是跑着进了段家园子。
段睿在后面喊着:“别生气,我又没说爬树不好!”
见柳碧瑶不睬他,他又高声喊:“梧——桐——妹!”
园子里的门咚的一声撞到墙上,拍落了墙头果树上结出的几枚珠红小果子。段依玲也放学回来了,青衣黑裙的女校学生打扮,脚上是一双扣带黑皮鞋。她挎着布书包,轻灵灵地闪进园里,听见弟弟的喊声,嗔斥道:“阿睿,瞎喊什么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段小姐对于柳碧瑶来说,代表着尚且陌生的整个成熟女人世界的好奇和诱惑。段依玲比她大三岁,却与生俱来地拥有女性的优雅气质——柔媚和性感有着透彻的领悟。那永远贴身合适的衣物、恰到好处的精致首饰,和对饰品挑剔独到的眼光,无一例外地诠释了段小姐对卓越生活的透彻理解,以及她对自己刚刚开始的青春年华的恰到好处的抚慰。她懂得如何张扬青春活泼的本质,以及展示其内心蕴含的全部诱人的神采。
“我要换衣服。”段依玲把书包递给尤嫂,噔噔噔地上了楼。不出一会儿,她肯定会换上一套香云纱盘香钮的半袖袍裙,配一双镂花白皮鞋,眉动目闪、袅袅娜娜地下楼来。这一套沉闷简朴的女校装束只不过在段家院门口出现一下便彻底消失。
当段依玲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刚从乡下来的阿瞒的眼睛就不自觉地放着光,他挪挪步子,问柳碧瑶:“她是谁?是段家小姐吗?”
柳碧瑶点点头,“是的。”
“她可真漂亮。”
这点柳碧瑶早就认同了,阿瞒的话就让她更深一步地断定了段小姐“漂亮”的事实。[NextPage]
段依玲发觉了阿瞒毫不遮掩的直勾勾的目光,心里陡然泛起厌恶之情,她白了阿瞒一眼,低声问尤嫂:“那个人是谁?”
尤嫂笑呵呵地说:“是刚从乡下来的远房亲戚,求老爷子在这里给找个活干。”
“我讨厌他这样看着我!”段依玲扬着下巴,又上了楼,上了两级台阶,返身对尤嫂说,“尤嫂,过几天我要参加林家的舞会,你帮我问问绸缎铺的周老板,湖绸到底到货了没有。”
“周老板说了,一有货马上就差人送来。”
柳碧瑶羡慕地看着段依玲扭动着腰肢消失在楼梯口,她侧眼看去,阿瞒还是呆呆地瞅着段小姐已隐入房内嫣然百媚的倩影。
这晚,江风吹亮了摇摇欲坠在天际的一轮圆月,窗外泼洒进一束白光,照得玻璃上泛起幽丽的光亮。微风摇动园子里被月光涂染的琼枝玉树,为清冷的夜晚加入了诡秘而动人的沁凉。
柳碧瑶坐在窗口,剥着阿瞒送的红皮大花生。阿瞒带过来一麻袋土特产,段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有份。柳碧瑶还分到一小袋软糯的地瓜干。花生吃多了就口渴,柳碧瑶想起到厨房倒杯水来,下了楼梯。
园子里忽的闪过一个黑影,又是段少爷要翻墙。这源于园里的那扇陈年大门,一开就吱呀乱响,段老爷子说防贼不错,也就没打算换。段睿熟络地攀过墙头,纵身跃到墙外,贴身的枝叶掠起轻微细碎的沙沙声。
柳碧瑶的好奇心被彻底地撩起,她也跟着攀上墙,这堵一人高的墙并不能难倒她,柳碧瑶踩在墙角的梅树上,一蹬就到了墙头。当她顺着墙体滑到外面时,段睿的身影已经拐过右边的路口,消失在夜色里。
月亮慢慢升高,清水般洒落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一盏路灯从繁密的梧桐枝叶间漏出几缕细薄的光,阴浓树下深深的夜色被隔得支离破碎。段睿匆忙行进,没有发现紧跟在身后的柳碧瑶。
他穿过几条安静的街道,在一座大宅前停下。柳碧瑶潜到路边的一棵大树后,露出半张脸观察着动静。这是一座深宅大院,黄铜雕饰的卷花大门让柳碧瑶想起那个少年的家。可是这家门前栽的不是吊着青色梧桐球的法国梧桐树,只有几棵油桐。
段睿捡了颗小石子,往里面轻轻一扔,叮的一声细响,像是在打探。不多时,那家的门开了,出来一个少女,穿着和段小姐一样的青衣黑裙校服,光影跃动在她的脸上,朦胧一片。虽然看不清楚,想必一定是妙龄佳人,貌美如花。[NextPage]
两人亲密地携着手,走了几步,隐在树荫里,他们离柳碧瑶更近了。柳碧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慢慢加快,倚着树干大气都不敢出。
段睿扶着少女纤细的腰肢,软声细语地说着什么,风吹动两人的衣裳,灯光在段睿俊秀的眉间镀上了层薄薄的光晕。他的言语不时引得少女发出阵阵风铃般的娇笑声,她长长的黑发披在肩头,迂回着温柔的妩媚。
风卷过空落的街道,柳碧瑶游离了一半的梦似被夜风吹断,她微微地动了一下身子,细风挠鼻,不禁打了个喷嚏。
这声响动惊扰了情意绵绵的两人,少女稍显惊慌,匆匆告别,返身进了自家的大门。柳碧瑶极其后悔刚才不经意的举动,因为段睿惊奇而愤怒的目光已经扫视到她的身上,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实习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