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的成长往往是急促而羞涩的,它像是一个被藏了许久的秘密,在时钟指定的时刻突然向她展示成熟所应具有的全部特征。宛若尚存甜腻花香的青果,有着渐渐鼓胀的轮廓。那些线条所赋予的诱惑,伴随着尴尬和不安悄悄地来临。
柳碧瑶有意地疏远段府里所有的异性,包括长辫子的段老爷子和园丁阿瞒。那几天,柳碧瑶低着头,在尤嫂笑意莫测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走路,她好像还没悟过来,身体却开始向她说明一切,那仿佛是纯美月光赐予的礼物,瘦弱伶仃的胳膊变得丰润,腰肢渐渐柔软,连调皮活泼的眼神也注进了丰富缠绵的想象,一如她日渐饱满生动的双唇。
小小的阁楼里多了面镜子,是柳碧瑶花了两个铜板从挑担货郎那里买的,同时买回的还有一小瓶味道刺鼻但色彩艳丽的廉价蔻丹。
柳碧瑶对着镜子,杨木梳慢慢地划过浓密的黑发,纤巧的手指俏皮地出没于发中,犹如凉润的清风迂回指间。三两下编好发辫,再别上一枚红发卡,镜中就出现了一位清爽俏丽的姑娘。柳碧瑶冲镜中的自己展开一个明朗的笑容,一天的生活又开始了。
段家的庭园里多了株夹竹桃,爬在墙头,长势凶猛,如园丁阿瞒见着段小姐时日趋火热的眼神。女佣小素似乎还是老样子,身板平直,就像是根脆弱的火柴棍,一碰就折。最近,小素的脸上长满了鲜红发亮的痘痘,这使她看柳碧瑶的眼神越加嫉恨。柳碧瑶已经习惯了她莫名的妒意,经过她身边也是目不斜视,高抬着下巴走过。不经意间,柳碧瑶发现自己已经高过小素半个头了。
段依玲的嗜好万变不离其宗,注意力转移到有着细长跟的洋皮鞋上,一双双色彩斑斓的高跟鞋在某个季节塞满了橱柜。段依玲十分珍惜在家可以打扮的日子,从开启的房门缝隙,柳碧瑶经常看见段小姐脚踩着两寸高的鞋子,移动莲步,欣赏自己的风情慢慢地在光滑的落地镜面蔓延开来。
“碧瑶!”尤嫂在楼下喊她,从楼上往下看,栏杆间闪现出她乌黑油亮的发髻。
“来啦!”柳碧瑶扶趴在楼梯扶手上,一直顺滑到楼下。
尤嫂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板着脸斥责她,“没个大姑娘该有的样子!给乌掌柜送午饭去,记得回来的时候去蛋行买几打农鸡蛋。”
柳碧瑶挎着饭匣子出了门。
晴空落了几滴雨,钻入水门汀路不见了踪迹。娇气的小姐们撑起一把绢伞,怕零落的雨水打湿了她们昂贵的衣裳。大多行人皆匆匆而过,摊贩们聚集在路边,摆弄着沾满新泥的蔬菜水果。走几步,一个戴小圆墨镜的占卦老人风雨无阻地守着他的卦摊。卦桌附近就是个擦鞋的洋人,大洋马似的压在一张小皮凳上,替路人擦拭皮鞋,他破败的西服里子露出黄渍斑斑的衬衫。
乌掌柜告诉柳碧瑶,这些个呢,是从北方流亡过来的白俄,来上海讨生活的。柳碧瑶不太清楚“白俄”这个新词的含义,她只觉得生活无论对谁来说都不容易。
[NextPage]转过热闹的马路,细石铺就的巷子在眼前蜿蜒进深处,柳碧瑶甚至听到了古董店的铜铃脆亮的声音。巷角的葱兰开得茂密水灵,狭小的巷子就显得更窄。一位戴黑礼帽的客人刚从店里出来,他身材高大,一身英纺薄呢大衣。柳碧瑶拎着饭匣,侧身让路,不料那位客人也是同样的举动,他彬彬有礼地微微侧身,请她先过。
微风浮送一缕暗香,客人稍抬礼帽,帽下现出一张古典英俊的脸。柳碧瑶从没有忘记这张特殊的脸,记忆在刹那惊觉,击得她心口发热,她脱口而出,“是你!”
话音刚落,柳碧瑶的双颊像染了红晕,发烧似的烫。应该是他,可他怎么会记得自己呢?昔日少年郎,今时大人样,如今浮动在他脸上的,有着同样的清冷、安宁,更多的却是成熟男子的刚毅气息。
溥伦被眼前姑娘冒失的话语逗乐了,他搜遍了所有的记忆,无法找到与她有关的回忆。确定不认识她后,展开个敷衍客气的笑容,他开口问道:“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柳碧瑶咬着唇,低头羞涩一笑。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忽然感到自己刚才的话语有点儿唐突,不过,相见总归是愉快的,即使他不记得她。柳碧瑶想,她没认错人,只不过是他想不起来了。
他确定是她认错人了,笑笑,再问:“我可以走了吗?”
柳碧瑶点点头,双颊上的红晕更深。她看着他出了巷子,心跳如鹿撞。她转身飞也似的奔进了古董店,铜铃一阵狂响,把正在拨算盘珠子的乌泽声惊得浑身一颤,眼镜差点儿从脸上滑落。
乌泽声扶了扶眼镜,说:“巷子里有狼吗,跑这么急。”
柳碧瑶面色鲜红,她哐的一声把饭匣搁在柜台上,一脸兴奋,“我是怕饭凉了。”柳碧瑶殷勤地把盘碗汤碟一一取出,再把筷子齐整地搁在旁边,以前她不会这么做,今天她是要向乌掌柜打听点事儿。
“掌柜,请吃饭。”
“嗯。”乌泽声拿起筷子,扒拉了几口饭,再夹片烧肉,慢慢咀嚼。
柳碧瑶靠着柜台,往里挪了挪,想着该怎么问。好一会儿,她才故作轻松地开口,“掌柜,刚才那个客人是谁啊?”
乌泽声啜了口汤,继续吃饭,若无其事地回问了句,“怎么,看上人家了?”
柳碧瑶羞得双颊飞红,她扭捏了一下,低声说:“哪有……”
“那你问什么?”
“我,我以前见过他。”
“以前就看上了?”
柳碧瑶羞得连呼吸都膨胀了,支吾着,“我只是觉得他很……特别。”
[NextPage]“半洋人是很特别。”
“半洋人?”
“就是一半儿是洋人。”乌泽声瞄了一眼柳碧瑶,笑意浮露,“另一半呢,和我们一样。”
柳碧瑶听得好奇,问道:“那他爸爸是洋人呢,还是妈妈是洋人?”
“应该是母亲,一般儿子都长得像母亲。”
柳碧瑶想着刚才他离去的背影,腿长长的,像洋人。她干脆单刀直入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乌泽声抬抬眼镜,看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他第一次来,不是常客。”
柳碧瑶问的兴致越来越高涨,“他买了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买,因为他要的东西我这店里没有。”
“他要什么?”
“和所有来问的人一样,要那幅《仙子渔夫图》。”
柳碧瑶托着下巴,手指一点儿一点儿敲着乌亮的柜台。《仙子渔夫图》,画上应该是个仙子和一个渔夫。她突然想到娘留下来的画,上面画的是个垂钓的老渔夫,画上没有仙子。柳碧瑶忽然又问:“如果画上只有渔夫,那这画叫什么?”
乌泽声吃好了饭,取条白巾擦擦嘴,说:“画渔夫的多了,那得看这画的拓。旧时画家完成一幅画,就会题上画名或诗句,以表自己与众不同的清高意境。”
柳碧瑶的心思不在这里,她勤快地收拾好碗筷,双颊泛起嫣红,轻轻地问乌掌柜:“那你说,他下次还会来吗?”
乌泽声拨了下算盘,回答道:“这个嘛,你得去问他。”
柳碧瑶嫣然一笑,拎过饭匣跑出了古董店。乌泽声轻呼口气,甩了甩算盘,重新拨打账目。铜铃声缓缓变弱,他摇摇头笑道:“小姑娘。”
上海的梅雨收了雨幕,经月的雨水把庭园里的玉兰树浸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人们的表情随着阴云逐退而变得明朗。浅黄的一道阳光扑入段家的阳台,安静地歇在那里。尤嫂擦着竹竿,准备把蓄了几个月霉气的被子拿出来晒晒。
楼下,一辆黄包车候在门口,车夫何三把段小姐大包小包的行李往车上塞。段睿靠门口站着,交叉着手,右脚皮鞋尖点地,不解又好笑地问道:“姐,有必要带这么多东西吗?”
段依玲拍拍沾了露水的裙摆,白他一眼,“当然有必要。”[NextPage]
“才隔几条街,周末还能回家,你不会周末又叫何三把这些东西拉回来吧?”
“这些都是我在学校用得着的东西。不跟你说了,你又没住过校。”
“我们学校没住宿。”段睿伸伸懒腰,表情慵懒地叹道,“女人就是麻烦。”
段依玲没理他,仔细数着行李,“两刀洋白袜在这个包里……苏绣睡衣……轻点儿!真丝很容易压变形的。”她训了毛手毛脚的车夫一句,忽然又想到什么,问段睿,“静影好几天没来了,你们该不会吵架了吧?”
“哪有,她就说不想过来。”段睿把双手搭在后脑勺,返身进了园子,边走边说,“我就说了,女人真麻烦。”
“我去学校问她。”段依玲满意地看着满满一车的行李,吩咐车夫,“你先拉过去,在学校门口等我。应该不会落了什么东西。”
尤嫂从阳台上探出头,暖和的阳光在她脸上敷了层柔和的浅蜜色,她笑着说:“忘了什么东西我叫碧瑶送过去就是。”
段依玲就读的女校位于法租界孟神父路的东侧,就读的女学生大多为当地权贵之女或富商家的小姐。女校的南院是天主教堂,每到礼拜日会有穿着考究的信仰者迈进开启的石雕拱门,在神像面前听诵祈祷。
教堂的尖顶阁楼里吊了座铜铸大钟,当夕阳缓缓滚落江畔,丝丝袅袅的暮色乘风缥缈时,钟身拉荡出漂亮圆润的弧线,嘹亮浑厚的钟声就掠过繁华市井,融入卷在江面的阵阵凉风。
校门口停满了洋车和黄包车,女学生们着清一色的青衣黑裙,接过自家司机递送上的白杨木行李箱,嬉笑着扬手互相打招呼。
“静影!”段依玲拢着双手,对着远处从黑铁洋车上下来的林静影喊道。她身后,车夫何三满头大汗地往里面搬着如山的行李包。[NextPage]
段依玲跑到林静影面前,热情地拉起女伴的双手,“你好长时间没来我家了,想死你了!”她说着,睨眼瞅见车内还坐着一人,白衬衣黑西服,手里掂着一根细巧的手杖。段依玲弯下身子,绽开个明亮的笑容,亲密地朝车内挥挥手,亮着声音打招呼,“林先生好!”
大概是车厢闷热,林秋生憋了一头的油汗,他正板着脸,吭哧吭哧地松了松脖颈间的蝴蝶结。听到招呼声,迅速把两眼弯成月牙状,同样亲密地朝段依玲笑着,尖声细气地回了招呼,“段小姐好。”
(实习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