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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男人:花和旧相机

2010-03-24 13:17:52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日]樱庭一树

  虚幻的风继续吹。摇摇晃晃地走。红色的走廊终于走完了。

  淳悟凑近我耳旁轻声说话。晦暗、发潮的声音。

  “真长啊,花。比预想的长多了。”

  “噢……”

  “一起逃的哩。跑这么远了。自那事以后,有八年了吧。”

  我脚下一踉跄,好像差一点被风刮倒。

  胆战心惊地仰头望,只见淳悟的侧脸如同那个夏天的黄昏,阴暗沉郁。一个低低的声音,发泄般道:

  “你,把我忘掉吧。”

  “说什么呀,淳悟。才不会忘呢……”

  心绪不宁,脚下拌蒜。我止步以免跌倒。淳悟弯腰,像从前开玩笑那样,用自己的鼻尖抵住我的鼻子。仿佛大型动物在调情。心思顾自回到孩童时代,我情不自禁地轻声呼唤:“爸爸。”“什么呀,花。”答声温柔。被养父的声音和气味笼罩了。身体开始欢喜地颤动。此刻时光停下来就好了。就这样子,不再想去任何地方。时间为何不停止呢?

  又开始摇摇晃晃地走,仿佛被拽着脚。走廊到头了。 [NextPage]

  终于,神前式婚礼开始了。和美郎的父亲并排一站,淳悟看上去就不像新娘子的父亲。简直就是站在壮年男子身边的不肖子。这是在社会上成败判然的两个男人,让他们并排站,甚至令人觉得很残酷。美郎的父亲身上洋溢着位居社会中枢的自负。整个人生气勃勃,皮肤血色好得让人吃惊。站在旁边的淳悟有气无力,懒散,与之恰恰相反。我不禁对这唯一亲人的颓废看得入迷。我的男人即使邋遢,也有美。

  雅乐响起。敬过三三九次酒在和式婚礼中,新郎新娘用三对酒杯对饮三次酒,每杯三次饮完。,交换戒指。我因为把婚宴在内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了新郎安排,所以并不了解怎样进行。于是,我就只管往淳悟那边看。每次美郎对我耳语,我便慌忙像个机械装置一样照办。

  神前式一结束,婚宴便开始。到场客人几乎都是美郎的亲戚,或者是他公司的人,学生时代的朋友等等。我这边除了养父之外,只有几个读短期大学、或在职场结识的朋友。美郎的公司颇有号召力,邀请朋友时,她们都欣然允诺,说是也许有缘结识好人家。于是就有了一桌华丽的新娘方的朋友。这一桌灿烂夺目如一个玩具盒,替我掩饰了寂寞。

  自从在等待淳悟时大喊了一声,我的脑袋就一直昏昏然。欢笑喧闹声听来很遥远,我只坐在那里竭力摆出微笑而已。到了换下白色装束的时间,我退席了。到了为穿礼服而脱下和服、上妆时,我突然清醒过来。不知何故,泪水如决堤般长流不止。弄坏了妆,用手帕怎么捂都没有用。操办人吃惊不已,想叫新郎过来,以安抚我的情绪。我边哭边制止了她。我很焦急,决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么难看的模样。问我要叫朋友吗,我再次摇头。正当我坐在镜子前像个小孩子一样抽抽搭搭时,操办人几乎是扯着养父的胳膊,把他带过来了。就在门无声地打开、淳悟晃荡着走进来那一刻,我止住了眼泪。

  黑色西服包裹的、瘦削的身体。

  我隔着镜子悄悄仰头望。淳悟抬起一只手向我示意,他仅此便懒散地依靠着墙壁,低下头。瘦削的指头夹着香烟,叼在唇上,用廉价打火机点燃。他叹息般缓缓吐出烟雾之后,突然看着我。

  “怎么,哭啦?你呀。”

  我不好意思地化啼为笑,没有作声。淳悟苦笑道:

  “你小不点儿时,也难得哭啊。你一直不作声,很能忍嘛。”

  “哎,爸爸。我结婚了,要是死了,也不能跟爸爸进同一个坟墓了。变成骨头,分开了。”

  “你说到哪儿去啦。”

  淳悟笑起来。回复了从前那种快活、没有阴影的笑声。眼睛下堆起皱纹,僵硬的表情变得温暖、放松了。

  “我们血脉相连,没问题。不要在意。”

  “我不想分开。不过,不得不分开,对吧。活不下去的。”

  “是那么回事吧。你要嫁出去,这是一早就知道的。父女就是这样子的,花。”

  淳悟嘴角叼着烟,小声说道。和煦的笑容,余韵尚残留在他的侧脸。不过瞳仁已与从前不同,留下了岁月的沉淀,灰暗混浊。 [NextPage]

  “所谓父女,迟早得分开。”

  “为什么?我们又不是动物。”

  “是动物……我和你……”

  “没有那回事……”

  我拭去泪水,擤过鼻涕。说一声道歉:我没事了。要人再找做发型的人过来。淳悟怪怪地笑着,隔着镜子观察这边。我重新化妆,开始换服装。

  礼服是自己精心挑选的,高腰露背、腰以下蓬松展开的公主装,银冕状头饰、露肩服上闪亮的珠宝也都很合意。我只穿着内衣,一边被束腰,一边穿上收身的礼服。仰起脸隔着镜子瞟一眼,见淳悟用瘦削的手指头摆弄着香烟,定定的注视着。他那眯缝的眼睛里有看护着我的柔情,我感到看不下去,便挪开了视线。

  操办的人没有对淳悟说任何话。一直毫不在乎地为我换衣服,仿佛那边空无一人。我渗出泪水了,便默默地为我擦脸。我竖起耳朵留神背后养父的气息。咔嚓、咔嚓、咔嚓……我感觉他只是待在那里,听得见又干又硬的声音。养父那一笑就堆起来的眼睛下面的皱纹。无声无息地接近他的、又老又丑的气息。总是不知往哪儿搁的、瘦长的腿。雨水的气味。冷淡的声音。无奈的生活,和被岁月折磨过却依然没有消失的、不可思议的优雅。爸爸的强烈的气息。两人相伴,度过了十五年。后面的八年间,我们是躲藏的罪人。我们的纽带弄出来的声响。咔嚓、咔嚓、咔嚓……

  我换上白色的西式礼服,手持花束,站立起来。淳悟粗暴地揉灭烟蒂。

  他突然以不可思议的神情俯视我。

  “你呀,真要走掉啊。”

  “爸爸,事到如今,您说什么嘛。”

  我虚弱地笑了。淳悟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发泄般地嘟囔:

  “……哼。随便去哪儿吧。”

  “嗯!”

  我大声应着,低着头想从他身旁溜过去。手腕被紧紧拉住,我停住脚步。回过神来,又在淳悟硬邦邦的胸怀里。大家都装作看不见。“到时间……”推门而入的女引导员也咽下半截话,默默等着。

  淳悟在我耳边悄声说话。那句话令我欢喜,我用雀跃的声音回应说:“爸爸,那是理所当然的……”嘲笑似的低语震颤着耳垂。

  “一直在逃呢。在我身边也好、跟我分开也好,都没有变。我们嘛,今后照样两个人相伴在逃……”

  我也以颤抖的声音嘟囔:

  “嗯……没错啊。为了活下去,得逃……” [NextPage]

  “对吧……”

  好一会儿,我们依依不舍地分开了。我手持花束,来到走廊。身后又隐约传来淳悟点燃香烟的声音。

  婚宴进行顺利,没有拖延。绕会场点起蜡烛,切蛋糕。新郎和新娘的友人致辞,会场响起温和的掌声。不久,菜也快上完了。新郎新娘的父母站到墙边时,听得见我的朋友小声说话。咦,那位是花的父亲,好年轻哩--传到我耳中。自豪之情顿时产生了。我总是忙于轻蔑他、赞许他、爱他、恨他。在新郎父亲致辞时,淳悟把身体重量置于一条腿上,表情茫然。是那种闹别扭的、上了年纪的坏孩子的站姿。相对于那个致辞的人,我感觉大家对淳悟的奇特态度更加注意,都看着他。

  新郎的父亲致辞。他拜托大家今后多多关照两位年轻人的新生活,给我们指教。我低着头,茫然地听。那是一个来自日常世界的、正经不过的声音,自己原是那么强烈期待获得接纳,但此刻却感觉,这些恍如远离自己的模糊的幻象。

  最后安排是新娘读出致父亲的信。这是美郎提议的。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和美郎一起走到淳悟跟前。

  我突然平静下来。刚才为止的那种孩童似的飘忽情绪消失了。像哗哗地涨潮般,全身充满了自信。

  淳悟抱着修长的胳膊,看着我,姿势像抱着一个莲藕。他一副“开玩笑吧”的神气。

  看到那张脸,我的手不颤抖了。我慢慢翻开信笺,开始读。

  “我……”

  透过麦克风响起的声音,让我略微吃了一惊。仿佛在暗处哭泣一样,声音化开来,扩散到全场。美郎拉起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给我打气。我看看淳悟,还是那副“你开啥玩笑”的模样。看到这情景,不由得感到新奇。我轻吸一口气,往下念。

  “我……九岁的时候,失去了家人。”

  朋友一桌有小小的骚动。隐约听见几个“没想到”的感叹。没错,朋友虽不多,我却一直谨言慎行,未对任何一人掏心掏肺。生活中尽量不显眼,只带着笑脸,做一个倾听者。

  “那是一九九三年夏天的事。”

  不用太在乎,因为我有爸爸,不需要其他人了。

  “遭遇地震,我失去了父母和哥哥、妹妹。真是突如其来。”

  鼻腔里重新唤起尸身腐败的气味。那就是家人的--气味……会场寂静,强烈的灯光只照射着我。

  “我应该被亲戚领养,但时逢泡沫经济崩溃,世道艰难。不过,还是有一个亲戚说,来我家吧。从那时到现在,我就一直跟养父生活。见面那时,养父跟现在的我差不多,是二十五岁。也许是想结婚的,但最终,他以一人之力抚养了我。只有爸爸视我为至亲,理解孤独幼小的我。在生活中,他总是把我放在第一位。作为女儿,能回报这份亲情以万分之一,是我无上的快乐。我觉得,他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家人。离开爸爸出嫁,让我感觉很孤单。

  “十五年的时间像是永恒,也像是转眼一瞬。我……” [NextPage]

  既有奇迹般美丽的瞬间,也有不堪目睹的丑陋之处。既有自认是正确的做法,也有权宜的选择。一切都只属于我们父女。不过,此刻这些要变成混沌的过去了。

  因为我要抛开那一切。

  “我……要谢……”

  开口要说“谢谢”,又感觉这两个字不适合我们,咽了下去。我深呼吸一下,叹息似地小声说:

  “再……见……”

  我一低头鞠躬,热烈的掌声响起。我悄悄抬头,淳悟还是一副“开玩笑吧”的模样。看这情景怪怪的,我“嘿--”地笑了。淳悟也仰头大笑,一只手很自然地接过我提心吊胆递上的花束。

  递送粉红缎带扎的花束那一刻,我觉得淳悟一下子衰老了。皮肤干燥,身体消瘦,个子萎缩。散漫而优雅的观感,如雾过天晴般消失了。仿佛由男人变成了大叔,自动蜕变似的。我寻找花束另一头的我的男人。爸爸先移开了视线。掌声热烈起来,我仿佛又听见遥远处传来踩踏落叶的声音:唰啦、唰啦、唰啦……

  爸爸?

  喜宴之后,移师餐馆开第二次宴会。因为是老人不出席的年轻人聚会,一开始便气氛热烈。我换了休闲裙子,和美郎一起出场,朋友们随即欢声雷动地迎上来。新郎一方的男士朋友,个个有教养有自信、与美郎不相上下,情调接近。而我的朋友,则鬈发蓬松,一袭淡色连衣裙或裙子,名牌手袋、首饰鞋子也是精心之选,仿佛是从时装杂志里选出来的。也就是说,是与我本人难以区别的女子。把他们任意搭配,马上就自然融合。就是说,他们是很相配的一群青年男女。在有点昏暗的光线下,侍者上着饮料。身在此中,又不年轻的,就这侍者一个。他年龄与养父相仿,利落、敏捷地走动在大厅。每当他无声地从我旁边走过,我脊背便不寒而栗。那是一种不祥之感,让我害怕:小姑娘,别得意忘形呵。越害怕越做出笑脸,我文静地微笑着,提高了嗓门与上来贺喜的朋友说话。高兴点,既然不能自顾逃掉。

  “新婚旅行去哪里?”

  “说是斐济。”

  朋友对我的回答报以哈哈一笑。

  “什么‘说是’嘛。是你来定的呀,花。”

  “没有啦,美郎说他想去斐济。”

  “……说来喜宴也好,这饭店也好,都是尾崎先生的趣味哩。这很奇怪嘛,一般是反过来的呀。要是我,肯定提一堆条件。这可是自己的婚礼呵。” [NextPage]

  我浅浅一笑。那笑法是只一边脸颊动,跟养父那种冷漠、讥讽的笑一样。我慌忙低下头,心中一惊:养父本不在,我也感受到他的气息。朋友讶异地窥看一下我。

  “怎么了,花?我说的不妥?”

  “没,完全没有。”

  真的,为什么不提任何条件?我一边想,一边向朋友莞尔一笑。

  养父那么宝贝地、像捧一株娇花般把我养大,我却不大会心疼自己。我随时会冒邪火:随便怎么样,管它呢。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好,心也好,命也好,糟践了也无所谓。甚至想:一不留神,死掉了也不算什么。结婚也是有某种随意在其中。我羡慕美郎安定的生活方式。羡慕之情,和瞧不起他--在温室中幸福成长的感觉,二者兼而有之。

  “花……我一直不知道你没有妈妈。我老说我妈,对吧?说我们家很融洽什么的。你总是笑眯眯地听,现在觉得挺歉意的……”

  “不会呀。我觉得你家很棒,我听得很高兴。”

  “不过,我也羡慕你有个年轻爸爸。我爸呀,已经很大叔啦。我高中时就发现,跟老爸上街,像搞援助交际似的。从那以后,就绝不跟爸爸出门了。只跟我妈。”

  “嗯,我明白。”

  “爸爸好失望哟。为此,我在家里跟他很好。所以,刚才就觉得,年轻真好啊。可是……可是……”

  朋友低下头,好像一时不知说不说好。然后,她抬起头,正视我。虽然费斟酌,还是断然说了:

  “你爸爸,有点令人害怕吧?”

  “……嘿嘿。”

  不知为何,我轻轻笑了笑。

  美郎走近我们桌,正正经经向大家打招呼。因他问“聊什么”,我答“淳悟”,眼见他脸上微微阴沉了。

  “嘿,嫉妒了吧,尾崎先生?花跟他爸,关系很深哩。”

  “……才不呢。我家也很融洽。你嫉妒吗,花?”

  “一点也不。”

  “你看嘛。” [NextPage]

  美郎开心地笑了。男侍者无声地从旁走过。成年人的熏人的气味。不年轻的男人的暴力性的颓废。大厅里逐渐变得喧哗,连彼此间的说话声也听不清了。我的朋友是我经过时间考验挑选的,所以即便面对诸多很棒的单身男,也没有急不可耐的猴急。她们冷静地施展淡如薄绸的演技。我从手袋里取出淳悟给的照相机看看。Somethingold……还保持剩三张胶片的状态。这么旧的照相机,还能拍吗?我把镜头对着大厅,随手按一下快门试试看。咔嚓。闪光灯一亮,我吓一跳,蹦了起来。随即仰头大笑,声音干干的,跟养父一样。

  还能拍。即使主人早死了。即使距那时已有八年。

  我又环顾大厅。都是很相配的年轻男女,光鲜亮丽。也许在我和美郎新婚旅行期间,他们相互联系,又产生跟我们相像的情侣。就像我跟美郎。后背不寒而栗。又是那个侍者从旁走过。别得意忘形了……我低下头,摆脱那个念头。

  已经不要紧了。此刻我头脑冷静,不用担心突然陷入孩子般的不安。不要紧。再不会纠缠不清了。跟不年轻的、令人害怕的男子。跟那种滑溜溜的亲切感。远离过去,缓慢而明智地忘掉它。要干得漂亮。

  喧嚣更甚,我更使劲地挺住僵化的笑脸。

  第二天早上,我们前往成田机场,就此踏上新婚旅行。虽然提出斐济之行的是美郎,我也跟他一样期待。飞机抵达遥远的南太平洋上空时,祖母绿颜色的海洋,如艳丽的天鹅绒般一望无际。海边小屋里,隆重地摆放了恭贺蜜月的鲜花和巧克力。美郎兴奋地叫喊着,一一点算;我靠在小屋壁上,用微笑应和美郎的声音。

  好累。

  不久,燃烧般通红的夕阳,落在南太平洋水平线上。南太平洋的澄澈,前所未见。南边的海,连气味也不同。清爽干燥,潮水的气味也带一丝甜。我坐在沙发上,木然眺望过于红艳的夕阳。这时,美郎坐到我身边,看着我。

  “怎么啦?”

  “没什么。悠闲嘛。”

  “对……是有点太悠闲。”

  “今后多关照了,花。”

  “……嗯。”

  同坐一张沙发的美郎和我之间,留有适当距离。那空出的地方大人也许坐不下,但一个孩子应该有余。美郎神色稳重,望着大海。

  “跟他还行吧。”这是我决定结婚时的想法。

  跟这样的男人结婚,也许不至于互相缠死,也不会沉闷得喘不过气,可有一种全然不同的活法。也许可以从头再来。对他的没有任何坏毛病、对他的年轻本身,有一种安心感。只要有可能,我希望能变身正经人。不是缓慢老去、日渐不堪,而是好好成个家,生儿育女,期望未来--即平凡的、向前看的生活方式。通过这样,最终把暴烈的过去取巧地抹掉。虽然我想这样活下去,但此刻这样子,呆坐在如此明亮的地方,我之为我的部分--未见过未触过的灵魂的部分,感觉在缓慢死去,一边颤栗一边急剧腐败。

  我眼望祖母绿颜色的大海,想着过去。

  过去是和这里不同颜色的大海。 [NextPage]

  (忘不掉……)

  来自过去的风又吹起。遥远从前听过的寂寞声音,随风而至,回响在耳畔。

  (忘不掉的。小花。忘不掉的。那样的事情--)

  应是惨死在寒冬海里的那个老人,他悲痛的呼喊,和风一起吹进了心坎。我不安起来,手捂耳朵,不要听。

  (你不懂啊。你--)

  不知何故,声音特别亲切。充满了他干瘦的手掌轻抚后背的、不可思议的温情。

  (你还只是个小孩子--)

  应该老早抛弃的、大地又白又冷的幻影,带着令人吃惊的重量,充塞了我的胸膛,我猛一哆嗦。

 

  真的希望从头再来?不想活得幸福?对于自己的心思,在成为大人的今天,我也不甚了了。硬是去想,脑袋便云遮雾罩,连身体也疲惫不堪了。我睁开跟养父相像的、细长眼角的眼睛,凝视眼前的大海。与我记忆中那个昏黑如夜空的海不同,南边的海灿烂炫目。涛声、潮水味,都显得妩媚。屏息注视大海,不久,从前刮来的风,便被色如黛绿、甜腻妩媚的海浪推远了。

  即使与养父分开,就我自己,仍会涌现那种漆黑的憎恶。今后,究竟谁会帮我剥除我自己涌现的东西呢……没有回答,唯见波光粼粼的海浪涌来复退去。

  之后,游览观光也好,待在小屋也好,美郎都很开心,时间安稳流逝。只有一次,与他父亲通电话时略显紧张,一放下电话,便兴奋地开始商量翌日的安排。时光过得好慢。

  --在小屋住了四晚,我们回国了。最后一天,我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又望着大海。从前的风不再吹了。老人不祥的悲声也听不见了。疗养地风光明丽,这里的海没有一丝一毫令人害怕,惹人牵挂。

  美郎麻利地整理行李,收拾房间。

  “这就是南太平洋啊。”

  眺望色如黛绿、令人目眩的大海,我嘟哝道。美郎回过头来:“什么?”

  “大家都夸南太平洋是世上乐园。的确是漂亮,太棒了。”

  “哦。” [NextPage]

  “不过,也像个无聊的海吧。”

  “嗯?”

  不自觉中,我又流露出淳悟那种歪一边脸的、讥讽的笑容。美郎不解地反问:

  “……花,你把这里的海,跟哪里的海比较?”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我从手袋取出那架照相机,拍下晃眼的景色,代替回答。

  脑海里,是孩童时天天看的、发蓝黑色光的海。那片海,如同有意志的黑色巨怪,吞咽了我,将我径直送到我的男人身边。令人怀念的、黑蒙蒙的夜景。虽然多年没回去,但将我们弄在一起的海也好、冷漠的大地也好,永远就在那里吧。迄今如此。今后也如此。大海涌起灰色的波浪,又退下去吧。

  不回顾。不去想往事。不受它控制。我一再告诫自己,站起身,拉过旅行箱。

  在靠近美郎父母家的目白,我们租了新建小区的3LDK房子,作为新居。有很大的餐厅兼厨房、寝室、各自的房间。墙壁雪白,家具电气化,摆设就像是样板房,都是感觉好的优质产品。打开窗户,绿树随风摇动。

  美郎从归国翌日起就开始工作。我已经辞职,待在家里,做做饭,计划一下招待朋友的家庭聚会。

  第二天,手机来了一条奇怪信息。来自一名我没有打过交道的、自称银梦庄房东的男子。迄今付房租、联系修缮,都是养父出面见房东。

  “尚有部分腐野先生未处理的物件,所以打了留在联系方法上的这个号码。我稍后另致电联系。”

  意思不太懂,于是我反复听了多次留言。打了回拨,但没人接听。养父辞去工作之后,没用手机,公寓里也没有安装固定电话。无奈我只好打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是头一次打给这个号码。这个人是三十过半的女性,小町女士。认识很久了,我对她是能不见就不见。

  电话打通了,但无人接听。我只好化个淡妆,更衣外出。已是傍晚。在目白站搭山手线,在上野站换线。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侧眼看着荒川河浑浊的河水,快步走在十六岁起走惯了的、往日的路上。脑海里浮现养父瘦削的背影--他两手提着两个超市购物袋。即使买了很多东西,他也不让我提。半夜里,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出门散步,我心里念叨着“妖怪别出来”,沿河滩走啊走。抬头看,星辰隐现。那时念高中。接着想起的,是下班急急赶的我,找到了枯坐长椅、嘴里叼着香烟的养父。他那张疲惫、空虚的侧脸,呆呆仰望着天空。淳悟呵,我跑过去。

  接近了这个地方、这些回忆,心中惴惴地想:又将见养父了。不安,思绪纷乱,心事重重,但不知何故,脚步更快了。到了银梦庄,曾是我们住房的门扉,半开着。我一咬牙踏上外楼梯。高跟鞋发出尖锐的声音。咯、咯、咯、咯……。站在门前,我胆战心惊地握住门把。

  一用力推开。 [NextPage]

  晃眼的夕阳,从六席间大开的窗户射入,让我头昏眼花。我眨巴着眼睛,一瞬间伫立着。我发觉窗帘没有了。我慢慢脱了鞋,走进房间。

  连桌子也没有了。冰箱、餐柜、旧衣橱,什么都没有了。房间名副其实是个空壳,只有曾放衣橱的位置,榻榻米的色泽新鲜,显示不久前仍有人住在这里。

  看厨房,空空的水槽里,立着花束。色泽呈深茶色,花、叶、茎都已经腐败了。唯有粉红色的缎带在夕阳下闪亮。走近水槽,闻到飘荡着的青涩、黏糊的臭气。缎带面熟。是喜宴最后,我递给养父的花束。茎叶已腐烂,变成绿褐色,花瓣也失色枯萎。青涩、如泥水般的腐臭味更加强烈了。这,是家人的,气味……突然想起递上花束的那一瞬间,不可思议地变得干枯的养父的身影。我受不了腐败花朵的浑浊气味,脑袋钝痛起来。

  隐隐传来上外楼梯的脚步声。门口有人的动静。

  “是腐野--花小姐?”

  女人的声音。低低的,有点颤抖。听过的声音。我回头,瞪她一眼。

  比上一次见她更胖了。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那里,粗胖得让人担心她进不了门。原先的大眼睛被肥肉挤成一根细线。她脸颊通红,毛孔触目。过时的蓬松烫发长长地垂在后背。朴素的黑裙子配黑皮鞋。

  “小町女士。”

  我招呼道。

  早前的熟人,好久不见了。她是唯一了解逃来东京前的我和养父的情况的人。从小时起,我就讨厌这个大婶。她也讨厌我,她身为大人也不掩饰。自那以后,岁月如梭。虽然那时我是个孩子,小町女士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但时至今日情况已逆转。我年轻并因此漂亮,她呢,丑得不行。但是,面对面就明了,我们依然彼此厌恶。

  我微微一笑。

  “我不是腐野花了。刚结婚,现在是尾崎花。”

  “恭喜。”

  “……我刚才打给你。”

  “嗯。所以我就来了。”


    (实习编辑:罗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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