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卡撒·英格玛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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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是你吗?这真是个惊喜!”莫德把女儿推进门厅。
“你怎么不打电话了?我是说,你来了真是幸运。”她后退了一步,大声地说:“斯文,过来,安格妮斯在这儿!”过了几秒钟,没反应,之后他们听到巨大、发亮的松木块楼梯发出熟悉的嘎吱声。爸爸出现在门厅里,看到安格妮斯,他快步向前,一把抱住了她。
“亲爱的,是你吗?真是个惊喜!你知道安格妮斯要来这儿吗?莫德。”
“不,我不知道。宝贝儿,你应该打电话给我们的……”
“还好我们在家!”
安格妮斯笑了起来,能看出她的父母结婚已经很长时间了。
不,她没有提前打电话,不过周日下午父母不在家而在别处真是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她根本没机会说话,趁妈妈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她跳进了房间。
“我以为你们会邀请我周日过来吃饭呢。”安格妮斯说道,用鼻子嗅了嗅。
虽然只是刚刚下午而已,房间里却已经有了一股食物的味道。她并不觉得奇怪,妈妈很喜欢烹饪,周末时,她喜欢在刚吃完早饭之后就开始准备晚餐。通常那样也很好,虽然那些菜式并不新鲜。
“哦,太棒了!我正在做牛肉炖锅,不过还得再焖上几个小时。我们正准备吃点儿什么呢。你是不是像我们一样,也想喝杯咖啡呢?”
“猜对了。”
“进来,亲爱的!斯文,再拿一个杯子。”莫德转向安格妮斯,“或许你想用玻璃杯?玛德这阵子总喜欢用玻璃杯喝咖啡。不过那样确实不太方便,会很烫吧?”她紧张地看着安格妮斯。
“会烫,就用杯子没问题。”安格妮斯脱下外衣,跟着妈妈走进厨房。她看着妈妈问道:“对了,朗宁治那边怎么样了?”虽然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过她搬出去之后,那房子的变化并不大。她翻了翻超市日历,这是在厨房唯一能做的事情。日历是今年的,一月份的画面是白雪压弯了的一根美洲花楸树枝。
“哦……嗯,没什么变化。”莫德瞄了一眼丈夫,“还和往常一样,对吗,斯文?”斯文同意地点点头。
“是啊。”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除了搬到了中心,没什么变化。他们把姆加顿街变成单行道了。”他不同意地皱皱眉。
“我不明白这点。现在我们得绕一整个街区才能把车停在广场。”[NextPage]
“听起来有点儿可笑。”安格妮斯尽力不说讽刺的话。
斯德哥尔摩全是单行道,如果你想从城市西面到中心区的话,你不得不绕过机场。只绕一个街区在她听来不算太坏。从那儿搬出来后她几乎没开过车,根本不需要。在斯德哥尔摩,她几乎不认识谁有驾驶执照。可在朗宁治这儿,人人都有。
“嗯,政客们的想法真把我难倒了。”这是她父亲的惯用答案。政客们应该对一切负责,至少该对一切坏事负责。
“其他的事情呢?”
“其他的都和以前一样。”她妈妈说道,安格妮斯并不难想象到。朗宁治不是个大城市,甚至算不上一个镇,只是一个小地方,小工业社区。基本上,小村的中心由两条干道组成,中间是低矮的木房子和零星散布的几栋三层砖制楼房,六十年代曾是它们的黄金年代。广场在中央位置,被用作停车场,一个惯用的约会地点,就像周六下午的罗兰咖啡馆,你不需要特意安排和朋友的约会地点,他们就坐在罗兰咖啡馆里,还会在哪儿呢?至少他们上学的时候习惯这样。现在,安格妮斯大部分的熟人都已成家立室,估计很少有时间再去泡咖啡馆了。安格妮斯并太不在意这点。这里不再有与她直接有来往的人,她已经很久没去中心区那边了。
回家的时候,她总是习惯和父母住在他们位于城郊,两层分离式的房子里。有时她会绕个道去看一两个学校老朋友,不过现在越来越少了。要保持联系很困难。除了安格妮斯,她们班上就只有一个女孩儿没生小孩了,大家觉得那个女孩儿有点奇怪,搞不好是女同性恋者,这是她一些同学在圣诞节遇到她时暗示的。安格妮斯不抗拒生孩子,她也喜欢有自己的孩子。她也曾在适当的时候和托比亚斯谈过几次这个问题,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打趣而已,她知道两人谁也不急着安定下来。托比亚斯说,他们先要享受生活,旅游,玩乐。毕竟,安格妮斯不能反驳这点。他们曾经拥有彼此。等他们安定妥当了,那是自然的事情,不用着急。至少这是她当时的想法,现在情况不同了。
她爸爸往杯子里倒上咖啡,妈妈把一盘大理石纹奶油蛋糕递给她。安格妮斯切下最大的一块儿,啜了一口咖啡。
“玛德怎么样?”她急促地问,想尽可能快地停止报告自己的生活。她过来本来是想得到些安慰,看看一切,不,至少有些事情是否安好。过去的几天里她都在深思熟虑地想自己那没完没了的悲惨生活,现在她需要休息。
“挺好,还在幼儿园工作,我想她喜欢那儿。你觉得呢,斯文?”
“嗯,我没听说别的。”
“还有……不过她可能想亲自告诉你……”
“什么事?”安格妮斯好奇地看着妈妈,她询问地看了看丈夫,斯文耸了耸肩膀,“得了,告诉我吧!”
“哦……”莫德犹豫着,安格妮斯打断了她。
“她没怀孕吧?”[NextPage]
“没有。”莫德挤出一点点笑容。安格妮斯知道她和爸爸都渴望有外孙。“没有,不过她和乔纳斯准备搬到他们自己的房子去。”“但是他们本来就住在一起啊,是不是?”玛德和乔纳斯许多年都住在乔纳斯妈妈房子的底层,经常共用一个房间。
“是的,我知道……我说的是一个真正的家。他们正在买一栋排屋。”
“在弗雷德里斯克罗那边,”爸爸补充道,“一片新修的平台那儿。”安格妮斯缓缓点了点头:“我懂了,很可爱。”她听起来好像不够热情,这是因为莫德开始谈论房子的事情。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一百二十平米,带车库的,还有一个小花园。我想,前面可能有十五平米,后面多大来着,四十平米?”“我认为那再好不过了。”爸爸同意地说。好在哪儿?安格妮斯想:有丈夫,两个孩子,一只金毛寻回犬,一辆沃尔沃富豪车,和一份托儿所的兼职工作,过着平静的生活。她并不是轻视这位小妹妹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但她情不自禁地为自己做出了另一种选择而感恩。
“是的,我们还答应会去帮忙整理花圃。”妈妈补充道,“他们不喜欢复杂的东西,不过我们商量过,前面可以种上香豌豆花,再来点儿金盏花,毛地黄……那是一个小小的草药花园,有一些黑加仑灌木丛。”
安格妮斯打断了她,她不敢相信,玛德和乔纳斯的愿望仅仅是有一个草药园和香豌豆花而已。玛德对园艺不感兴趣的程度甚至比她还强烈,如果说她还有点儿的话。
“乔纳斯怎么样?”她换了个问题,“他现在怎么样?”除了想让她停止谈论花园,这个问题也能再拖延一下父母对她自己糟糕的生活不可避免的谈论。“他还在工厂吗?”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安格妮斯注意到莫德再次瞥了一眼丈夫。斯文清了清喉咙。
“是的,现在还在。”
“什么?你的意思是?”乔纳斯可能只有二十七岁,但离开朗宁治工厂的想法简直可笑。她的问题只是玩笑而已。自从离开学校后,乔纳斯就在那儿当焊工。他有几次还发过誓,说会到别的地方工作,但他自己和别人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在工厂工作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观念在本镇三代人的心里根深蒂固。正确的名称应该是“朗宁治工业铸造工程厂”,它在瑞典的位置就像耶稣对于教堂的位置,二者间的联系是不可切断的,它的缩略字母是jkjk(生命),而不仅是巧合。
安格妮斯到现在还没说到工资单的事情近乎一个奇迹。她的父母以前都在那家工厂工作。如果古兰阿姨的午饭餐厅不是需要多个人手的话,安格妮斯夏天可能也会在那儿打工。毕业后可能去那儿当临时工,然后得到延期、试用……之后,嗖,十年就过去了。不过她并不喜欢那样去想,她很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或者说直到四天前的生活。她宁愿把它看成是自己所做的一个选择,挣脱小镇陈旧的期望,活出自己的天地。
不过玛德的情况不同。她曾说过,她不想在工厂工作。由于她的固执,没人感到奇怪她真的没去工厂。她和里面的一个工人的离开被看做对社区小小的让步,这社区憎恨那些轻视在工厂当工人的人。
“嗯……并不全是这样……”爸爸再次说道,“他可能是没有别的选择吧。”安格妮斯疑惑地看着父母。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NextPage]
“你昨天有没有听到新闻?”妈妈终于说道,安格妮斯摇摇头。
她昨晚和卢森出去了,哭了一整晚,弄得很晚。“他们要关掉工厂。”
“什么?”安格妮斯差点儿打翻咖啡杯。即使他们说皇室要被关掉的话,她也不可能更吃惊。
“美国人。”
“上帝,可是他们买下它才几年。”
“六年前买的,”妈妈说道,“很显然,他们没法让它盈利。”
“这是我听过最愚蠢的事情!朗宁治工厂总能盈利!准是那些新领导出了什么问题。”
“是啊,有可能,但和萨柏的合同没延期……他们正在谈和新市场的竞争问题。他们说,时代变了。”
安格妮斯难过地说:“不过这太可笑了,从美国来买下我们的工厂,只是为了把它关掉!”她甚至没注意到刚才她把工厂说成是“我们的”。“又怎样呢?工厂会被整个关掉,对吗?”
斯文接着说:“不是整个。他们打算保留开发部,但会把整个核心业务和生产车间搬到爱沙尼亚去。”“爱沙尼亚?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可以把整个工厂搬到那儿去啊。那朗宁治会怎样呢?”
莫德叹了口气:“是啊,情况看来不太乐观。这星期会有一场大的示威游行……不过我想可能起不了作用。”
安格妮斯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父母,然后终于问道:“你们怎么样?也被解雇了吗?”斯文想了想才回答:“这部分安排有些变化。”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用力地擤了擤鼻子,然后接着说:“所有五十五岁以上的员工要提早退休,这样挺好。当然,这意味着收入少了不少,不过他们加上了一些优惠条件,如果愿意,可以参加培训,然后……”
“上个月我们得到了通知,所以大概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谣言持续了一阵子,不过领导层还没确认。”
安格妮斯气急败坏地说:“提前退休!你们打算不再工作了吗?你们还有差不多十年的时间可干!你们不能妥协,对不对?”她通常并不会生气,至少不会为了自己的事情生气。不过现在她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父母被人用压路机压平了似的。她那善良的爸爸和妈妈,从来没做过坏事,绿灯不亮绝不过马路,也从不说邻居们的坏话,尽管他们当中有的人是不可靠的酗酒者,常常在背后说长道短。可这事却让她生气——怎么会有人对这么善良的人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来呢?安格妮斯看了看妈妈和爸爸。莫德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
她开口说道:“怎么都好,反正我们已经签合同了。”厨房一片宁静。这太过分了,安格妮斯不禁语塞。最后,妈妈重拾话题,说道:“你知道的,我的膝盖这么多年一直有问题,你爸爸离退休也没几年了。我们想了很多,这样想来其实让人感觉挺轻松的。我是说,反正我们也已经干了那么多年了。”[NextPage]
爸爸接口说道:“是啊,其实在装配线上干活没那么糟,不过确实有它的局限之处,你知道。”
“在我们老得东倒西歪之前,好好过几年自己的日子也不是什么坏事,是吧?我们甚至还可以像古兰那样,在西班牙买房子……”妈妈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安格妮斯,然后说:“对年轻人才更糟糕呢,像是乔纳斯。”她看起来很担心,斯文接过谈话。
“我肯定,他不会有问题的。他是个很好的工人,又很有魄力。我是说,看看迷你高尔夫俱乐部。如果不是乔纳斯,朗宁治就不可能有迷你高尔夫冠军赛了,甚至不会有俱乐部。我担保,只要开始找,他会找到工作的。”
“多少人丢了工作?四百个?”
“三百八十二个。”
“好吧,也就是说他要和三百八十一个失业工人竞争一份工作……”安格妮斯摇摇头,“如果乔纳斯没工作的话,他们能买得起房子吗?光靠玛德的薪水是不够的,对吗?”
“我们答应会当担保人。”斯文带着命令的意味看着她,避免任何她可能提出的抗议,补充道:“我们希望你知道,只要必要,我们也会对你这样的。”安格妮斯停顿了一会儿,说道:“那你呢?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还有,你什么时候离开?”
“三个星期以后。”
“上帝,太快了吧。”
“嗯,已经答应退出了,离开得越早条件就越好。”
“这些混蛋!”
她的妈妈并没在意她的话,她不是爱抱怨的人。她的座右铭是:每朵云彩都有银边。“你知道,这其实再适合我们不过了,雪一化我们就可以开始修剪花木了,是不是,斯文?”
“是啊,今年要修剪的很多呢,特别是苹果树。去年我们几乎没收到白苹果。我想是时候来一次彻底大清理,让它复苏了。”
“更不用说浆果树和醋栗树。”
安格妮斯叹了口气。园艺,父母又重拾老兴趣了,这个话题他们可以一连谈论好几个小时。花园并不大,只是中等大小,但他们对它的热爱超过了一切。安格妮斯实际已经开始将花园视作自己的妹妹了。这并不是说斯文和莫德关心他们的花园多过关心两个女儿,不,决不是的——只是可能程度一样。当妈妈兴致勃勃地描述着顶冰花和蔓性月季的时候,安格妮斯习惯性地停止了聆听,这不是安格妮斯关心的事情。她对园艺的兴趣,可能和对手工艺品和老爷车的兴趣差不多,不,可能更少。[NextPage]
妈妈和爸爸谈了一会儿。很明显,他们即将离开三十年生命所依的地方,这件事让他们成为拿退休金人士之后也不会变得游手好闲了。这总是个安慰,否则,他们就会糟糕地抱怨了。她不明白小镇怎么能承受那样的打击。她静静地坐着,陷入沉思,直到妈妈突然打断她的幻想。
“可怜的小东西,坐在这儿听我们闲聊!告诉你这些坏消息,听到一定很震惊。不说了,说些有趣的事吧。安格妮斯,告诉我们你工作的事情,还有托比亚斯。”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