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雅茹
王羲之无奈,忽然长叹,莫非大晋必当要亡吗!保住这半壁江山本来不易,如此,也不用再等多久了!如今浮华士风遍布朝野,就连徽之、献之,这两个不成器的孩子,竟然也学得这样虚浮而没有实干,难道真是我的过错吗!谢安说,徽之献之哪里不成器了?!各个洒脱风流,才华超凡,又有什么地方不如你呢!王羲之突然说,好,安石,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把道韫嫁给徽之呢?为什么最后偏要选性情憨实的凝之!
谢安忽然语塞。王羲之太了解他了。他欣赏王徽之,却又不肯把道韫嫁给他,这恰恰又触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纠结。逍遥和适意,虽然一向是他内心的追求,但他真的不理实务吗?并不是的。就像他欣赏谢万,但绝不会像谢万那样去做一样。王羲之见他无语,忽然神情落寞,说,如今,我已是老朽的人了,你这一回到吴兴去,还不知以后能不能再见到……我知道说不服你,但如果今天不对你说,只怕是日后再没有时机说了。
风雪在两人之间穿过,沉默之中,倒只有风声在耳畔响着。谢安陡然觉得心头袭上一阵失落和疼痛。王羲之说,你听着罢,无论你想不想听。你本来是有治世气度的人,徽之、献之、孙兴公、许玄度……他们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罢,但你却不该这样。君子立世,本当救民于水火,力挽狂澜于即倒,当有志于天下啊。
谢安所以坚持着听完,是因为他看重王羲之的一片真情。他喜欢这样真情的人。但王羲之的话实在和他心中的追求相差太远了,当听到“有志于天下”这一句时,他忍无可忍,转过身冷冷地说,天下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王羲之怔在那里。他一向知道谢安是个有主见的人,但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不能改变。他说的是《庄子》中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来治理,而许由不接受的故事。许由说,天下并不是我所需要的呀。的确,在谢安心里,也许世人所说的一切好东西,都比不过他的那座东山。[NextPage]
王羲之无话可说了。看来他所有的希望和建议,谢安丝毫也不准备接受。他忽然觉得心里怒火升起,看也不想再看他。他拄着手杖,转身就向石阶口走去。但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谢安上前来,把他扶住了。王羲之愤愤地“哼”了一声,推开他,继续向下走。谢安不再扶他,只是在身后跟随着。
王羲之气恼地上了牛车,自语着,真是无可救药,真是祸国殃民!刚刚坐下,他向车夫喊着,快走罢。车夫犹豫,是不是等等客人呢?这里离乌衣巷很远呢。王羲之说,等他做什么!叫他自己走回去罢!车夫犹豫着,驱动了牛车。
不过谢安并没有准备上车,他只是无言地站在路旁,庄重地目送王羲之离开。王羲之从车窗瞟出去,竟见谢安恭敬地向牛车深深行礼,直到车子从他的身前掠过,走出好远。王羲之叹了口气,忽然伤感地说,停下……回去把客人接上罢。
那是太傅最后一次见到王羲之。他到吴兴郡不久,王羲之就去世了。但好在,对这些,他已经事先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你忽然说,我记得,谢太傅在吴兴做太守,曾经留下了很好的名声。我说,你知道那时的事?你微笑点头,他在任时,我正在吴兴。你淡淡回味着,那是什么样的情形呢?人们几乎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不过,在他调离之后,人们却都开始想念起他来了,那么当时,你知道太傅的事情吗?我轻轻摇头,不。那不是我们应该知道的事。
在纪真的印象里,谢安仿佛始终都是在荆州的,在那个叫作江陵的小城。这是越嫂告诉姑娘们的。她觉得那一定是个非常遥远,也非常寂寞的地方。不过,随着日子在不知不觉中的推移,那些事情,也渐渐地变得模糊了。仿佛那在极远处,在云雾间曾经隐现过的美丽楼阁,它们明明是在那里,但又永远再不能看得清楚。
纪真渐渐长大起来。她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幼小和无知,反倒使她得到了新主人最多的眷顾。秦奴在白天里教她读书,他虽然只是个年轻的氐族奴仆,流落到这里,但却是非常好的老师。他博才多艺,有着和主人相似的温存,并且很愉快。这让纪真迷惑了很长时间,秦奴同样是个不幸的人,但他却是愉快的,为什么呢?
忽然有一天,她一下子明白起来,是因为他的心里还有美好在!这对一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事!这样想着,她渐渐地发生了变化,只是她自己却一无所知。倒是越嫂有一天忽然发觉,这孩子竟然喜欢笑了。她的话也多了起来,说话时,就总带着轻轻的微笑,温柔并且和美。越嫂欣慰地想,难道这就是读书的效用吗。这孩子仿佛在心里找到了什么,使她忽然有了勇气。但是,比起其他姑娘,她又是那样不同,她心里装着的,仿佛并不是眼前的这个世界,仿佛有一种欢喜,只是藏在她自己的心里,没有人能够明白。
纪真到了十二岁,主人开始教她弹琴,然后又教她吹笛。而此前的两年中,主人只是任她自己去听,去看,却不急于教给她任何东西。大概正因如此,比起其他的姑娘,纪真却拥有了异常敏锐又细致的触觉,她也渐渐地懂得:这人世间,真正动人的,不是美妙的旋律,也不是悦耳的语言,而是发自心底的真情。这真情会让任何人陶醉,会让你的心感到无比的幸福。
一切仿佛都是很好的,只是有一件事,却让纪真感到不安。
不知为什么,对于新主人,她始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新主人无疑是和蔼而且亲近的,他为官简素,不喜欢结交仕宦的朋友,却把大部分时间和心情,都留在了府园里。他极富热情地把才艺教授给每一个姑娘,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喜欢和姑娘们在一起,喜欢看着她们把音乐这种人间最美好的东西曼妙地展现出来。另外,他并没有像谢安那样,对她们中的某一个产生超越其他姑娘的好感。他居然对每一个姑娘都赋予了同样的喜爱。那极易引发的嫉妒和争斗,也因此而显得完全没有必要。
主人是多么好呢,大家都这样说。但纪真的感觉却是奇怪的。无论主人怎样关怀她,无论他怎样同她亲近,她却从没能感觉到他的心。他的心仿佛飘在云端,让人永远无法感知。他的真情,有时会灿烂得像晚霞一样动人,但同样也像晚霞一样不可捉摸。两位主人的确是不同的。她想起谢安,虽然他从来没有像新主人这样与她亲近,虽然她同他只是见了一面,但她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始终就在那里,仿佛你一抬头,就能感受到它的力量。这样想着,纪真的心底竟隐隐地埋藏起了忧虑。[NextPage]
如果说纪真的忧虑是无由的,那么越嫂的担心,就是很重要的问题了。她看着姑娘们无忧无虑的快乐,心中日渐沉重。来到淮南已经五年,姑娘们的年龄越来越大,将来该怎么办呢?这样陪着主人愉悦,终有尽的一天啊。终于,她找到一个时机,向桓伊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桓伊听了她的话,许久没有回答,这件事他的确没有想过。但他知道,越嫂说得是对的。他轻声感叹,是啊,天下哪里有长久的欢聚呢?是应该给姑娘们找个好去处了。你说,这样好不好呢,姑娘们谁愿意出嫁的话,自然可以把她们送到富贵人家,如果愿意留下来,那留下就是了。越嫂由衷地说,我只是担心,您会不会感到寂寞呢?桓伊淡笑说,女孩总是要出嫁啊,再等下去,可怎么找婆家呢?他轻叹着,该走的自然要走,该散的也是要散的。越嫂深深行了个礼,主人,您真是……桓伊又说,噢,仙樱不满十九岁,真儿刚过十五,让她们两个留下罢。
于是这一年里,姑娘们开始陆续地出嫁。这里虽然快乐,但毕竟不是她们的归宿。能嫁到富贵人家去做妾,这对她们来说,已经是今生最完满的结局了。她们平安地度过了自己的歌伎生涯,没有被主人处死,没有受更多的折磨,没有被扫地出门,这是多么幸运。她们的生命踏上了新的台阶,也许还会有更好的命运在后面等待着呢。她们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依依不舍地向主人拜别,然后被送到夫家去。
每次把一个姐姐送出门,纪真都会怅惘许久,心里想,她嫁给了什么样的人呢?会是像从前的主人那样吗?还是像现在的主人?她忽然脸红心跳,又涌上一阵甜蜜,但仍忍不住想,我也是要这样出嫁的,我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会想起那首古老的《越人歌》,想起鄂君子晳同那个越国姑娘的故事。鄂君一定是个非常美好的人罢?她想象着,无端觉得仿佛在哪里曾见过他。
姑娘们离去后,越嫂陆续买了几个女孩来。不过她们都还很小,最大也不过十三岁。大家有些百无聊赖,又无所适从。主人却忽然作出了一个决定,让大家都吃了一惊。他对越嫂说,去问问仙樱和真儿罢,她们两个愿意的话,我就收她们为妾。越嫂怔了怔,但很快就明白了。这本是很合理的事。越嫂说,主人,这是这两个孩子的福分哪,她们怎么会不愿意呢?只是,您是想,两个一起纳吗?桓伊笑着说,是啊。她们姐妹本来很好的,我如果只要一个的话,那另一个心里自然不高兴的。越嫂微笑起来,说,您真是太周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纪真形容不出自己的感觉。这应该是高兴的事罢?当然是的。仿佛漂泊的柳絮终于可以落地生根,她再不必为自己的一生而担忧。仙樱是高兴的,甚至越嫂也是高兴的,在她们看来,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世上还有哪个男人会比主人更好吗?何况,他仍然没有续娶夫人。纪真想,那么,我也应该高兴才对罢。但是,但是……她想不出这件事有什么不好,但却觉得,主人离自己仿佛太遥远了。当然,无论如何,这件事对她的影响是巨大的。晚上在园中再次见到主人时,她竟一下子忘记了以往的自然,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她就犹豫着停住步子,恭敬地行起礼来。不过桓伊除了显得比平常更加温存以外,并没有太多的变化。看到纪真,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说,过来罢。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她走过去,小心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桓伊依旧把她拉在身前,端详她一会儿,竟轻轻地将她抱在了怀中。
纪真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他的温暖所淹没。她顺从地依靠在主人怀里,在那温暖中极力地张开了心灵去感受他,仿佛要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她忽然感到一阵失落,既而开始暗暗地反省,也许那些并不是我所应该希望的……于是,她反而平静下来,显得更加顺从了。脑子里倒浮起了一个极现实的问题,主人会不会要我陪伴他呢?我该怎样做呢?
当然,这同样也是桓伊正在思考的问题。这一段时间的冷落,让他仿佛忽然想起,自己也是需要女人的。但当他低下头,看着真儿乖顺的模样,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他吻吻她的脸颊,轻声说,你们姐妹在府里这些年,也很寂寞罢?纪真慌忙回答,怎么会呢?我们过得很好啊。桓伊笑问,仙樱在哪里呢?纪真说,她正和小姑娘们一起唱歌呢。她想一想,忙说,我去叫她来罢。桓伊说,不用了。我是想,现在正是阳春,明天我带你们两个去游玩,你喜欢不喜欢呢?纪真微笑说,奴婢怎么会不喜欢呢?桓伊说,你以后不该再称“奴婢”了啊。纪真低头说,贱妾——知道了。桓伊无奈地笑起来,你非要这样说话吗?纪真不知所措,脱口而出,那我要怎么说呢?桓伊笑说,好,就这样说,最好了。纪真心里漾起一阵温暖,含羞说着,我知道了。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