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雅茹
太傅在江陵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他的确就像一株“小草”,寄居在桓大将军这棵大树的浓荫之下。让人想象不到的是,在这样的境遇中,他居然过得很愉快。他没有把重压堆积在心头,总会适时地把它们从头脑里排遣出去。在这适然中,他等待了近两年,终于等到了机缘的来临。但是,这机缘……它首先带来的,竟是沉重的痛楚。
谢万去世的消息,是刘夫人从建康派人送来的。这对谢安来说,是完全没有想到的事。谢万刚满四十岁,不过,他应该算是一个幸运的人,虽然没有治世的才能,但司马丞相却赏识他的风流和玄谈,很早就任命他做了高官。这一次虽被废作庶人,但不到一年,就被朝廷再度起用。没有想到他刚刚赴任,竟突然染病,很快地亡故了。谢安陷入了沉痛中。虽然在旁人看来,谢万除了给他不断制造麻烦以外,再没有更多用处,但他却以为,三个弟弟中,四弟才最让人喜爱。谢安长时间地幽闭在寓所里,只是在想着从前的事。谢家这一支兄弟六人,如今已去三个。人生凋落如此,何以承担呢。
然而就在这悲伤之中,一件事却渐渐在他的头脑中清晰起来:他终于有了一个足够有力的因由,以使自己从周身的处境中解脱开去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对四弟的喜爱是那么不容置疑,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桓温。他一定是要为阿万服丧的,人们都会这样想。而事实上,这也同样是他心中的期盼。
事情看起来竟是这样顺理成章。当他把求归奔丧的书笺呈到桓温面前时,桓温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来阻止或者猜疑了。看着谢安那无以掩饰的悲伤和憔悴,桓温竟禁不住想,安石是应该回去的。他没能赶上大殓,恐怕已经寝食不安了。然而,就在桓温很快允下,目送谢安离去的那一瞬间,一种奇妙的感觉却忽然浮起在了桓温心头。他忍不住在心里问着,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当然,桓温的疑惑并不是谢安所要顾及。从公府走出,他立刻整理行装,乘上迅捷的马车,奔回建康。同桓大将军这第一次的交往,也终于宣告结束。而那个几乎失去了支撑的家族,也正在悲伤中等待着它的主人的归来。
当车马赶到新亭,回归的感觉终于在谢安的心头升起,他听到驾车人禀告,主人,羯公子来迎接了。谢安疲惫中挑起车帘,看到谢玄备了舒适的牛车,正带着随从,恭敬地在道旁侍立。谢玄披着缌麻丧服,原本挺秀的仪态,增添了几许落寞。他显然在寒冷中等候了很久,看到谢安,仿佛从期盼与忧虑中渐渐变得安静,叫声“叔叔”,迎上前温婉地扶住了谢安的手臂。谢玄说,末儿弟弟本也要来迎接您的,但府里的事情杂乱得很,婶婶把他留下了。末儿正是谢安的儿子谢琰,今年十五岁,是孩子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谢安在心中叹惜,阿羯无非是在为弟弟说话,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他那温存与谦让,有时竟会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谢玄在路上把府里的情形大致地说给叔叔听,丧礼已基本结束,五叔谢石因为朝廷有外任,十天前离开了建康,而六叔谢铁在永嘉,比江陵还要遥远,仍然没有赶回来。四叔谢万的长子封儿谢韶正在守孝,家事是谢琰帮助母亲在料理……谢安无语地听着,车子已经转入乌衣巷,来到了府宅前。
谢安下车来,在大门口站了站。门前高挂的素帐,仍在对人们诉说着,这府中人正在经历的悲伤。这座府宅是谢家三代的积淀,兄弟们虽然各分宅院,但实际上仍是聚族而居。全府上下几百人口,在这乌衣巷中,虽然并不是最兴旺的家族,但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谢琰披着同样的缌麻丧服,站在宽阔的正厅前,一面等待父亲,一面分派着仆人们。他虽然刚刚十五岁,但神气端庄镇定,有着自然的威仪。看到父亲进府,谢琰快步地迎上来,略含稚气地郑重行礼。忙碌的仆人们停下脚步,除了年岁大些的以外,他们对谢安都并不熟悉。二十多年前,谢安从这里离开,每年中逢有大事才会回来,也不多作停留。在仆人们的心里,仿佛他并不是这府宅的主人,倒像是一位贵宾。在这五六年中,谢家三位主人过世,凋落的伤感所引发的对未来的忧虑,渐渐侵扰着每一个人的心。谢安的到来,仿佛终于给他们带来了平静和安定。大家不自主地停住脚步,随着谢琰恭恭敬敬地下拜。
谢安抑制住心中的悲伤,扶起谢琰。却见刘夫人由谢韶、谢朗陪着,快步地赶过来。夫人脸上挂着欣慰,眼睛里却含着泪花。她注视谢安一会儿,终于说,您回来了。谢韶披着重孝,叫了声“伯父”,然后拜倒在地,泣不成声。谢安泪水滚落,扶起谢韶,说,封儿……带我去祭奠你父亲罢。[NextPage]
也许对于一个家族来说,这正是最为悲凉的时候了。亲人的死去,所带来的并不仅仅是悲伤,它还深刻地左右着这个家族的命运和希望。谢安把孩子们叫在一起。他们是大哥谢奕的孩子谢靖和羯儿谢玄,二哥谢据的孩子胡儿谢朗和谢允,四弟谢万的孩子封儿谢韶,以及六弟谢铁的孩子谢邈和谢充,当然还有他的儿子谢琰。他想,他们都已长大起来,要为他们慢慢做些谋划了。但无论怎样,四弟的早逝依然让他感到无端的自责,于是他决定,十年之内,府中将不再演奏音乐,仿佛这样,才能让他的心情稍稍平复。
然而,当这座府宅刚刚回复起平静,谢安却忽然接到了司马丞相的任命,要他到吴兴郡去做太守。虽然现在,他并不想离开,这里还有很多事在等待着去料理,但他却深深知道,这是不行的。
而就在他再次打点起行装的几天里,朝廷中却发生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桓大将军第二次上疏,提议迁都洛阳。洛阳是桓温不久前派兵收复的,是大晋的旧都。但它屡经战乱,破败不堪,又毗邻氐族大秦的领土,朝廷怎么能够舍弃这得之不易的江南基业,而顺从大将军的意思呢?大家都知道这一定是不行的,但却没有人敢谏止。只有正担任散骑常侍的孙绰,上疏陈言,极力反对。扬州刺史王述说,桓大将军的用意,其实并不在迁都,他不过以收复洛阳的功勋再度要挟朝廷,来换取更多的主动和优势。……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几番较量和进退之后,桓大将军无疑是取得了胜利,大晋没有迁都,而他,却在原本荆州刺史、征西大将军、临贺郡公的荣勋之上,再加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并被授予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家贵器“黄钺”。实际上,这一回之后,这个国家就已基本掌控在桓温大司马的手中了。
当然,这些离谢安是很遥远的。他也不愿让它们太靠近自己的心。他仿佛一无所知,只是预备好一切,到吴兴郡去。正要启程,建康却忽然迎来了一场极少见的大雪。出乎谢安意料的是,王羲之竟乘着雪来拜访他。
几年前,王羲之辞去官职到会稽隐居,就很少再回到建康。这一次,他是专为拜访谢安而来的,他有很多话要对谢安说。他已经五十七岁,并且也在病中。
谢安喜悦着,但看到王羲之已大不如前的神气,他的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郁。王羲之拄着手杖,虽然明显气息不足,神情却仍然很开朗。他极有兴致地提议,这样的大雪,不如到冶城去,那里的景物一定是极好的。谢安欣然答应,立即披上白狐裘,登上王羲之的牛车。
谢安挽住王羲之的手臂,沿着冶城的石阶,迎着漫天扑散的雪花,一步步向上走。车夫担心地说,车中有伞盖,主人是不是要遮一遮呢?王羲之却极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大笑说,何必用那个呢?这样才正好!你也不要跟着我们啦!他的兴奋让谢安感到了惬意,脸上不禁挂起了微笑。王羲之侧头打量他,说,安石啊,你神气这样不好,一定还在为阿万伤心罢?谢安轻声叹气,说,人到了中年,总是容易感伤,不要说生死,就是和亲友离别,也常常好几天心中难过啊。王羲之颇有同感地说,是啊。像我这样,已经是桑榆之年啦,每有伤心,总是要靠丝竹音律来消遣……他转脸一笑,只是常怕孩子们听见了笑话。呵呵……
两人登上城头,透过垛口,向远处望去。风雪中,长江的边界显得模糊了许多,倒让人觉得它更加壮阔了。守城的士卒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知道他俩若不是在京的官员,也一定是高门的贵族,所以并不过问,也不敢打扰。雪花从垛口扑面而来,但并不让人感觉寒冷。谢安看着远方,仿佛陷入了遐思。王羲之笑着,忽然说,安石,我一直有个疑问,今天正好问问你。谢安说,你有疑问,什么时候不是想问就问呢。王羲之说,那我可问了。他又顿了顿,终于说,你既然说“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那为什么又要为阿万的早逝而悲伤呢?谢安一怔,随即浮起笑容,他想,这真是件长久的事,他居然还没有忘记。
这两句诗,是谢安十年前写下的。那一年,王羲之还在会稽做内史,这年的三月三,他邀请了会稽四十多位名士,在山阴的兰亭会集,大家曲水流觞,饮酒赋诗。这两句正是当时谢安诗中的句子。他说:天下万物都是一样的啊,都遵循着天地间自生自灭的规则,这样看来,就再也不会感到那长寿的彭祖和短命的孩子有什么分别,再也不用为生死而悲伤了。正是庄子“齐万物”的道理。[NextPage]
不过,王羲之却并不同意他的观点。那一回,有二十多人当场赋了诗,共有三十余首。于是,大家公推王羲之把它们合为一集,并作一篇序。他微醉提笔,一蹴而就,写下《兰亭集序》。这篇诗序得到了人们极高的赞誉,说它是古今第一行书。有趣的是,王羲之却在诗序里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才知道说死和生没有什么分别是虚妄的,说长寿和短命没有什么分别是胡说”,直接并且尖锐地批驳了谢安对庄子的推崇。
谢安看到《兰亭集序》时,忍不住笑起来,立刻明白了王羲之的心思。他微笑中,只装作不知道,却称赞王羲之的行书真是没有人能比了。王羲之原想他也许会生气,说不定会来找自己吵架或争辩,但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置若罔闻,倒觉得心中失落了,但也不好再向他提起来。
谢安回想着,在心里感叹,这个人哪,到今天还对这事不甘心啊,竟然冒着风雪跑来找我吵架。他笑着,却不答话。不过王羲之这一回却是胜券在握了,他稍带得意地看着谢安,安石,你有什么好笑呢?你既然认为长寿与短命没有什么区别,却为什么还要为阿万而悲伤?谢安确实没什么可以说。因为这正是他心中的纠结所在。或者说,他认为最正确的道理,他自己却不能做到。
但是,王羲之今天提起这件事,却并不是为了同他吵架的。他有更重要的东西要说给谢安听。好一会儿,王羲之说,安石,这样看来,你并不能真的忘情,并不能真的去逍遥,是不是呢?谢安无语。王羲之说,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在现世有所为呢?谢安的笑容渐渐收敛,想,原来,这才是他想对我说的话。他的目光穿过飞舞的雪花,望向远方的江岸,仍没有回答。王羲之心中焦急,你怎么没有话说了,难道不该这样吗?
谢安想一想,说,逸少(王羲之,字逸少),你希望我做什么呢?王羲之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的青砖,显然有些不满,说,你不明白你该做什么吗?谢安说,不明白。王羲之缓缓望向天空,说,大禹王为了政事而操劳,双手双脚长满了老茧;周文王忙于国事,废寝忘食,总还觉得时间不够用。他说到这里,心情忽然激荡,声音也高亢起来,现在国家处在危难之中,强寇在北方,边境四处告急,国中的情势,你自然也明白得很……身为大晋臣民,难道不该为国家而忧虑吗?你看看如今这些士人,天天空谈什么庄老玄理,求什么逍遥任意,做官的不通政务,诗文却写得不错,但这有什么用处!谁如果勤劳国事,却成了不合潮流,难道应该这样吗?这些毫无用处的清谈,难道不早该废止吗?说完这番话,王羲之喘息许久,但仍紧紧盯住谢安,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谢安的面色渐渐阴郁。如今的名士整天清谈玄虚,荒废政务,这是没错的,从大晋南渡以前,就是这样了。这是一个感伤的时代,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太频繁太深重地伤害了人们的感情,所以人们对它不感兴趣了。他们最爱的,是他们自己的心。他们淡淡地悲伤着,短暂地快乐着,谈论着今天的美好,从来不想明天的事情。“废止清谈”的提议,总会不断地被人提出来,但总是不能得到士人们的支持。而谢安,恰恰是一位清谈的推崇者,一位清谈领袖,《庄子》尤其是他的擅长。他在清谈中,陶冶着自己的性情,享受着身心的快乐,他认为这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他是不会同意王羲之的。他转过脸,声音渐渐变冷,逸少,我问你,秦国用商鞅,严刑治法,后来秦朝又怎么样呢?两世而亡。难道也是因为清谈玄理吗?
王羲之毫不相让,敲着手杖说,安石!你不要强词夺理,你既然名扬士林,被众人所推崇,你就该尽心国事,率先废止清谈,也算尽你士人的本责!谢安说,你是说“不仕不义”吗?你如果要同我讲这些名教礼义的话,闭口就是了。我自然不会那样做的!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