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雅茹
这一回出游是十分愉快的。虽然两个姑娘并不是第一次走出府宅,但坐着太守府最舒适的车子,跟随主人去郊游,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并且,她们知道,这一次出游之后,另一种生活就要开始了。因为做了妾的女人,是不可以陪着主人出门游玩的。所以,她们又格外珍视这一天。直到午后阳光渐斜,大家才觉得意兴阑珊。
仙樱愉快地牵着主人的手,轻声说笑着,向回走。纪真看着,心里忽然涌上一阵轻轻的伤感。快乐总是会有尽的时候,而流逝的日子也再不能回来了。她抬头看去,只见前面葱郁的山林旁,正有一道青白的小路弯曲地伸延着,沿着山石一侧开满了明艳而细小的杜鹃,落瓣随风洒落,把山路铺得满满。她不自知地慢下脚步,觉得这景色仿佛在哪里曾见过。
仙樱发现纪真落在后面,于是回身招呼她。纪真答应着,但当她抬头向前看去,却忽然怔住了。前面的小路上,正有一架华丽的牛车慢慢向这边行来,纪真一动不动地看着它,蓦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那是一架四望七香车,只有身份尊贵的人才可以乘坐。啊,这是芸珠姐的声音。她抬头看着那架车,再次地判断着。没有错,就是它。七香车平缓地沿着小路向前走,赶车人对周围视而不见。
纪真不自主地向前跟了两步,看着它。忽然,一种奇妙的感觉潮水般地向她袭来,其实应该说,那并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味道。那味道混杂着樟木的幽香和血气,而与这味道伴随着的,是午后那穿过车窗的阳光,还有一个跳动着的雕栏的影子,还有……那一种她曾经深深感受过的悲伤。这些突然一股脑儿撞向她的心头,它们已经无比遥远,但又这样清晰。她仿佛无力承担似的,身体轻轻晃了晃,两行泪水忽地从眼中涌了出来。
桓伊见她还不跟上,回过头来叫了声“真儿”。他一看纪真的神色,心中起了疑惑,沿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七香车,桓伊怔了怔,轻声感叹,七香车是王谢家之物啊。不知这车上的主人是哪一位?仙樱听了桓伊的话,说,我记得,很多年前,我从前的主人谢安石,就是一直乘七香车的。桓伊轻轻点头,噢。他望向纪真,竟见她怅然自失,秀丽的面孔上泪痕斑斑,注视着那架车,自己的话竟全然没有听见。他心里忽地显过一个念头,立刻浮现起她初到淮南时的模样,想,这孩子,难道……只是,她当年只有十岁啊。他想一想,又叫了一声,真儿。纪真仿佛从梦里醒来,轻轻“啊”地叫着,急忙地抹去泪水,走到主人身边。桓伊微笑看看她,没有再问什么。[NextPage]
大家回到车上,纪真却在心里暗暗想,是谁乘坐着那架车呢?难道我再也不能知道了吗?这时,忽然听到车帘外有人说话,请问是谯国桓子野先生吗?纪真听着,这话问得好奇怪,主人官居郡守,客人要问,也应该称呼他的官职才对,怎么能像对待布衣一样,称呼他的族籍呢。又听到秦奴的声音,尊客是哪一位呢?那个人回答,家主人琅邪人王子猷,行路与先生相逢,请赐清笛一曲,不知先生可愿意否?
纪真稍觉吃惊,心想,王子猷吗?这个名字秦奴曾经向她讲起过。琅邪王氏中,最超尘脱俗的人物,是属王羲之这一支,尤其以他的五公子徽之和七公子献之最为出众。在当世这一辈的名士中,这两位公子可算是佼佼者了。而子猷正是王徽之的字。这人竟是王徽之吗?那么那架七香车的主人也一定是他了。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心里仿佛安宁了似的。
桓伊的目光里闪动起了神采。他和王徽之从没有见过面,不曾想竟会在这里遇到。他是明白王徽之的心意的,仆人问客不称官职,倒并非不敬,不过意在告诉他,在王徽之眼里,那些世俗名分毫无意义罢了。桓伊想,他既是这样的人,那再好不过了。于是他在帘后答话,但只说了一个字,好。
阳光渐渐地西斜着,穿入林中,小路上满布着杜鹃的落瓣。王徽之的仆人在那落瓣上摆好两只胡床,请主人和客人入座。仙樱把车帘撩开一道缝隙,和纪真一起悄悄地向外看。王徽之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年纪,面色白晳而眉目端庄。虽然出自当今最显赫的贵族高门,但他的衣着却很随意,神情同样轻淡闲适。不过细细感觉,他仍是高傲的,但那高傲并不是来自于他的门庭,却是来自于他的内心。那眉宇间仿佛暗含着的烟云之气,会让人不自主地想去欣赏他,甚至去倾慕他。
王徽之和桓伊并不交谈,他们只是很自然地对视了一会儿。秦奴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支长笛,交给桓伊。这支竹笛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都知晓它的价值。它是汉朝时著名的琴家蔡邕制作的,名字叫作“柯亭”。桓伊沉思一会儿,横笛在手。笛声从深幽处荡荡而起,每一个人都凝注了全部的心意倾听着。
这支曲子,纪真是学过的,还曾得到了主人的赞赏,被他称作“解音人”。主人也曾给她讲过这曲子的故事。他二十岁时,曾旅居衡阳云绵峰,借宿在云绵庵的僧房里。云绵庵中遍种梅花,那年的秋冬,他就伴同着这些梅花度过。十月时,梅花已经苞满枝头,正待开放了。不想天气忽然和暖起来,那花苞竟然一个不发,宁愿抱香枝头死,也绝不肯违背天时。梅花忍耐了许久,甚至有些已经凋枯,却仍不见有一朵绽开。主人被深深地打动了,于是写下了第一调《梅花曲》。而不久,天气转寒,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雪,主人到庭院中去,只见满园梅花竟忽地全部绽放,娴静无声之中,千朵红花喷香吐馥,挥洒着几乎让人不能承担的生机!主人一夜未眠,挥笔续做了第二调。令人喜出望外的是,来年早春花时将过,忽然又落了大雪,满园梅花再度盛开。这一回,虽然不如上一次那样盛大,但却更加淡定,更加雍容了。主人在喜悦之中,终于续完了《梅花曲》……不过,主人吹奏这曲子的时候并不多,他说,那样的曲子,是再难吹奏出来了。可惜当时没能让人们听到。
王徽之斜倚着胡床,远远地望着山林外渐尽的日光,他那一动不动的神色,几乎让人怀疑,那不过只是他的躯壳罢了,仿佛他的心神,早已乘着笛声和青草的新气,飘到他目光投向的地方去了。秦奴静穆地侍立着,同样一动不动。阳光从另一侧映出他清秀的轮廓,仿佛很多年,他就站在这影子里,从来没有改变过。纪真在笛声中迷失起来,她所看到的,竟是一幅古老的画卷,画卷中的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来处,他们的心也正飘向各自要去的地方,谁和谁都不相干。
笛声徐徐止歇。桓伊把长笛从唇边移开,许久抬起头来。几乎是同时,他和王徽之竟不约而同地站起,仿佛这世界里根本没有对方似的,转头向各自的牛车走去了。
仙樱第一个回到了现实中,她微微噘起嘴,不满地说,这个王子猷,怎么这样没有礼仪呢?主人为他演奏了这样的仙曲,他竟连个谢字都没有?难道就因为他出身尊贵的王家吗?纪真说,不是这样啊。仙樱说,那你说是怎么样?纪真想想,说,是这样的。王子猷来见主人,是因为爱他的曲子,并不是想来结识他。主人愿为他吹奏,那是主人的事,他为什么要答谢呢?仙樱说,谁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纪真说,我敢说,如果主人不答应他的话,他也一定不会生气,一定会毫不在意地就走了。这时,桓伊上车来,正好听到了纪真的话。他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欣然地说,王子猷实在是不同凡俗的人哪。仙樱听见,瞟着纪真,撇了撇嘴。[NextPage]
王徽之的仆人又来到车外,说,家主人有话请问先生,刚才先生的曲子,既为写梅,自然是有名字了。家主人请问先生,这三曲各叫什么名字?桓伊听到王徽之这样通晓他曲中的意旨,脸上浮起了笑意,告诉你家主人,这三调既是写梅,称为《梅花三弄》就是了……
这一次出游之后,纪真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去接受那完全不同的生活。但她很快发现,主人并没有急于这样做。过了几天,桓伊把她叫到厅里,同她谈论起诗义来。他笑着吩咐,真儿,你坐下,我来考考你。纪真顺从地在他对面坐好,想一想,带着半分俏皮地说,您要怎么考我呢?桓伊说,你先品品这首诗中的意思罢。他微微抬头,轻吟起来: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逈霄垂雾,凝泉散流~
纪真倾听着。她先是微笑,然后眉尖蹙起,陷入沉思中。桓伊注视着她表情的变化,轻声问,你说说,这首诗怎么解呢?纪真思考说,这个作诗的人,他……她寻找着那感觉,终于抬头说,这个人,他虽然寄情在山林中,但心思却在旷远的天边。她仿佛对自己的评价感到满意和自信,微笑注视着桓伊,等待他的评判。桓伊现出认可的笑意,说,嗯,那你再来听听这几句:
~鲜冰玉凝,遇阳则消。素雪珠丽,洁不崇朝~
~膏以朗煎,兰由芳凋。哲人悟之,和任不摽~
在纪真听来,前两句的意思是很明了的:你看那鲜洁的冰凝结如玉,但遇到温暖就会消融。白雪美丽如珠,但那光洁在早晨太阳初升时就会消尽。但听到第三句时,她忽然觉得心中疼痛起来:那膏油因为能够放光,所以会被燃尽。兰花由于出众的芳香,所以会被采撷而凋零。智慧的人懂得这个道理,随和任达而不炫耀。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