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竞跃

    这个世界，向来分为三界，以中间的人界最为繁杂，最多苦难。所以凡人都想挣脱这个人间，飞上天堂，即使做鬼也是好的。以为在那样的世界里，没有剥削，没有压榨，人人平等，没有特权，一如莫尔笔下的乌托邦，一如陶渊明脑海中的桃花源，其实完全不是如此。有生灵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剥削和压榨，就有不平等，就有特权。按照《西游记》的描绘，非人间其实也就是一个庞大的神魔官僚体系，上面有我佛如来、玉帝，各路神仙，下面有精灵，各种妖魔鬼怪。你冒犯了如来和玉帝那同样是犯上和大不敬。沙和尚只因为打碎了琉璃灯盏，就被贬下凡尘。金蝉长老，就是唐三藏的前世，可是如来的第二个徒弟，轻慢佛法，照样被贬下人间，受苦受难。猪八戒呢？只因戏弄了嫦娥仙子，竟投胎轮回成了任人宰割的猪，倘若他戏弄的不是嫦娥仙子，而是某宫廷里的一个丫鬟俾女、某山某洞里的一个女妖，即使击鼓明冤，拦轿告状，恐怕都不会有人理睬。可见非人间也不是如想象中的那么美妙。
　　
    本来嘛，吴承恩并不否认等级的存在，在他的笔下处处都显示着不平等。
　　
    《西游记》中有一个明显的现象，和唐僧师徒作对的精灵，凡是天上的，无论它在人间已经犯下了多么滔天的罪恶，制造了多么骇人听闻的丑剧，都可以一概不问，照由它的主人领回家去，至多是不带有恶意地被训斥一两句，就算完事。为什么这样呢？只因为他有靠山，有后台，朝中有人好当官嘛。这么一类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乌鸡国里的那只青毛狮子，把国王害死，浸在水井中达三年之久，霸占了人家的夫人、王位，但它是文殊菩萨的坐骑，那就只好放过。你总不能让我们的问殊菩萨没有坐骑成日步行吧！那多辛苦啊！此事的原由据说是乌鸡国王不认识真佛下凡，把他老人家扔在御水河里浸了三日，这老头儿就有仇不报非神仙，而且加倍奉还，浸了国王三年。看来有些人你是不能得罪的。小雷音寺里的黄眉怪，竟敢假扮佛祖，实在罪不容诛，但人家是弥勒尊佛的司磬童子，没了它，谁给弥勒尊佛敲磬啊！这么一来，你如来得给点面子，“让我带走吧，我回去会严加管束的”。通天河里的灵显大王，可怜吃了多少对童男童女啊，弄得陈家庄鸡犬不宁，人心惶惶，按照杀人者死的萧何律，它该死上多少回，可是人家是南海观世音菩萨莲花池养大的金鱼，谁能奈何它呀？这不，观世音来了，轻轻松松地把它带走了。陷空山无底洞里的金鼻白毛老鼠精也吃了不少人吧，差点就吃了唐僧。被捉住时，沙僧八戒气狠狠地要碎剐了它。但是不行，老鼠虽小，六亲俱全，托塔李天王是它的父亲，哪吒三太子是它的哥哥，那就先带上天庭吧，交给玉帝发落。行家都知道，只要带上了天庭，那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最可恶的就是狮驼城里的大鹏金翅雕，五百年前吃了这城国王及文武官僚，满城大小男女也尽被它吃了罄尽，夺了他的江山，建立了一个妖怪都城。人说项羽坑杀降卒多少多少万，张献忠的杀人游戏如此悚目惊心，希特勒的屠杀手段何等匪夷所思，却不知，比起这只大鹏还只算是个孙子辈。它全凭一张嘴，一口一口地吃，吃光了一个国城的人。但是，不要给我提什么罪大恶极千刀万剐的东西，我可是如来佛祖的舅舅，谁敢动我一根寒毛试试看？果然如来现身了，“也只教他在光焰上做个护法”。死者长已矣，活着的还要好好地活着。
　　
    而凡是地上的精怪，就大不一样，另当别论了。要么造化一点的，菩萨看你有点灵性慧根，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格外开恩，施舍点嗟来之食，带在身边做个奴才。一如红孩儿，虽然也干过一些坏事，但考虑到它爹是大力牛魔王，它娘是罗刹女铁扇公主，都是很有能耐的角色，你杀了他们小儿，那不太好吧，那就带回去做个善财童子 。一如黑风怪，也在妖界混过些年月，但这家伙终日炼丹，一心向道，很有点灵性，再说观世音菩萨的后山缺个看门守山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把它也带回去吧。要么你是孤魂野鬼，无依无靠，爷娘不疼舅舅不爱的，那索性一棒打死，铲除干净。一如白骨夫人，挨了三棒，终于原形毕露，魂飞魄散，多年的修行作为一旦化为乌有。一如金银角大王的老母亲九尾狐狸，虽然也有两个非同一般的儿子，但那是半路上捡来的，更何况，他的两个儿子只是权门高第家的奴才。还有第八十六回的那只艾叶花皮豹子精，这家伙可好好地把孙悟空骗了几把，最后被猪八戒只一钯，筑了个稀巴烂。死了，死了，一了百了，生前没人照，死后谁会管？
　　
    看来无论在哪里，生存规则、活动定律都是一样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从古到今仿佛一贯如此。凡是有个机会，那高干熟人优先考虑，其他的下一轮再论；凡是犯了罪过，正好反过来，其他的优先处置，高干熟人下一轮再多方征求意见详细讨论而后定。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个免死券制度，就是说拥有了免死券的人即使造了杀孽，也可以不抵命，而只是降到了和一般没有那话儿的人同等的地位；倘若再造了杀孽，才可能去抵命。这还是免死一次的，历史上还有免死八次，九次的，那特权就更大了。人家杀了十个人，才去抵一条命，而你呢？刚杀一个人，就玩完了。你想要平等吗？那你就必须拥有特权。否则你是没有资格讲平等这种不属于你这类人谈论的高贵的玩艺的。
　　
    妄想挣脱这个人间的，也只能在脑海的幻影中体尝那份平等和安宁。
　　
    至少吴承恩是这样对我们说的。

  （实习编辑：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