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寅 金梦
采访者:沈寅 金梦
受访者:陈可辛
在票房 5 亿多的《中国合伙人》之后,陈可辛又开始了新的冒险,新片《亲爱的》是他导演生涯中最写实、最贴近生活的一部作品。但他称自己不是艺术片导演,不排斥商业的考量,比如对明星颠覆性的使用,令影片带来更多关注。在接受《外滩画报》采访时,陈可辛说:“我觉得票房是非常民主的一个投票,人家拿钱出来投票是最真实的。”
来内地之前,陈可辛有两个选择。 一是冒险去拍不熟悉的古装大片,一是冒险去拍不熟悉的内地现代戏。当时他选择了前者。2013 年,他想试试第二个选择,就拍了《中国合伙人》。
如今,第二个选择里又多了一部新作《亲爱的》。
《亲爱的》的创作灵感,来自一则新闻纪录片。彭高峰因儿子被拐走,花费三年在网络上寻找。“我们其实听过很多打拐、拐卖的故事,里面的苦,里面的惨和悲,”陈可辛对《外滩画报》记者说,“但这个纪录片还有下半部分。孩子找回来后其实问题更大。”
生活比任何小说或剧本都峰回路转。彭高峰(电影中黄渤饰演的角色原型)告诉陈可辛,孩子回家时已 6 岁,对养母高永侠(赵薇饰演的角色原型)有感情,彭高峰觉得自己是“第二次拐卖”。这句话让陈可辛触动很深。更出人意料的是,高永侠还有个同样被拐来的“女儿”,她来到深圳,希望能够收养这个女孩。
陈可辛在《亲爱的》的拍摄现场。影片的创作灵感,来自一则新闻纪录片
作为一名导演,陈可辛敏锐地觉得这个故事可以拍成电影,而对于社会责任,他其实并没有想太多。他想把这个故事带给他的触动,用电影传达给观众。
他奔着这个目标出发,但一路上充满冒险。他从未拍摄过如此写实的电影;他的出身和教育、从业背景,与故事中的人物距离遥远;此外,是用非职业演员,还是一如既往用明星?又该用哪些明星?
从另一个维度看,中国电影市场在这几年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是如《白日焰火》等小众艺术片,也有了过亿票房;二是如郭敬明、韩寒、邓超等人的导演处女作,也纷纷拿下数亿票房。对于陈可辛,一位来内地拍了十年电影的香港导演,面对市场会有何解读?在蓬勃的市场面前,他是否会更有信心?
带着这些问题,记者等候着陈可辛。他出现时依旧是一头标志性斑白长发,穿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服装。但或许是连日来为新片奔波,他脸上有些倦容,不像以往那般神采奕奕。拍照前,他吩咐助手拿来他准备的另一副眼镜,戴上时,那个曾经的陈可辛又回来了,又开始滔滔不绝讲述他的电影。
张译饰演的角色是“万里寻子会”这个特殊团体创始人
黄渤在《亲爱的》中饰演儿子被拐、后来苦苦寻子的父亲
别把演员神化了
B:这则社会新闻,在你看来,可以改编成电影的基础是什么?
陈可辛:我们一般把电影分为正反派,确实在电影结构里面就是正反派。我不喜欢绝对反派的电影,因为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正派和反派。但是拍成电影,黄渤肯定是正派,那赵薇就代表反派,因为她是把小孩拐去的家庭,不管她知不知情。可当你进入反派的世界,会发现反派的故事比正派的还动人。影片从中间开始,把观众本来的视角全部转换,观众突然间被扔到了对立面。这个结构很特别,不是打拐、拐卖,也不是感情、哭或者悲剧,最动人之处是把人性的两面都表达出来了。
B:如你所说,影片结构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在叙事上由于“寻找儿子”这个目标,会拉着观众往前走,而后半部分,在找到孩子之后,延展出一系列社会问题,但相对前半部分会显得分散。你对后半部分是如何处理的?如何让叙事更集中?
陈可辛:虽然有原型,但不可能完全没有改动。比如原型彭高峰夫妇在现实中没有离婚,而影片中处理成离婚了。我有个非常好的编剧张冀,给了我很多想法,我一个香港人不可能拍出那么接地气的影片。别说是香港人,就算是内地导演也不一定会跟老百姓那么贴近。
编剧给了我一个很有层次的剧本,从一个原型的故事带出不同层面的社会阶层,以及各种社会问题,包括改革开放 30 年后这个暴富的世界。因为儿子失去了,你能够看到不同阶层的人物,有钱没钱都不能避免这种悲剧。
另外一个改动是,李红琴(赵薇)的那场官司是虚构的。自始至终我都觉得她不可能把女儿要回来,这种无奈对我来说是最感人的。就是在人生中,到了一定年纪,你会发现无论对错,无论你做过什么,命运就是这样。李红琴是一个非常悲剧性的人物,她代表了中国女性,从传统到现代,女性在身份上处于不公平的地位。影片中,她连有没有生育能力都要听她老公的,她一度以为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可最后她怀孕了,包括她之前为了让民工作证还和他上床等等,这些都是虚构的。我觉得编剧这样设计很聪明,使得后半段戏剧性更强了,也让电影更饱满。
B:说到“二次拐卖”,这是否也是你让赵薇用方言演出的原因?因为小孩的方言就体现了他的生长环境,他可能回到原来的家庭却有了之前的乡音。
陈可辛:首先是要把农村和城市中的人分出来。其次是既然决定了找明星来演,比如赵薇,就会想如何把她变成李红琴,觉得她必须不像她自己,那最不像的方式就是讲方言,方言是绝对有效的,所以让她讲回她老家的方言。这个方言能够让观众忘记她是赵薇,也为赵薇服务,使得这部戏质感强了很多。
关于用明星而不是用非职业演员来演,我犹豫过一两个月。但是我生长在一个非常商业化的电影工业里,我也不是艺术片导演,这个题材已经是我这么多年拍过的戏中最写实、最贴近生活的电影了。我的判断、审美,都不会让电影一下变成艺术片,用很写实、很艺术的拍法,所以对我来说,用明星拍戏是很正常不过的。
B:明星也会有一个问题,比如内地演员是科班出生,表演方式受过训练,你如何让他们拿掉技巧性的表演方式?
陈可辛:我一向都是非常非常抗拒学院的表演方式。我觉得内地演员非常厉害,演技上绝对比香港演员好,但香港演员有个优点,当你抓到他们一些特质的时候,可以通过剪辑来保证他们的质感。我只要抓住演员一瞬间的真情实感,那个性情中人的感觉我就能剪辑出来,我一向都是这样拍戏的。很多影帝影后,拿过不少奖的香港演员,哪个不是剪出来的?哪个是能从头到尾演得那么好的?
B:梁朝伟也是吗?
陈可辛:梁朝伟也是剪出来的,都是剪出来的。我觉得别把他们神化了。既然这样,最后我还是决定用明星去演。因为我以前也有不少经验,比如《甜蜜蜜》拍黎明。张曼玉就不用说了,她是演技派,谁拍她都好。但黎明大家都觉得他是偶像,不可能演得那么真实,我就跟他聊天,找到他内核最贴近黎小军的部分,所以他就演得很好。包括李连杰演《投名状》,其实也是找到他非常有野心的一面,他内心中那个非常好胜、非常不妥协、非常反智的那一套。其实都是演自己,但不是观众认知的那一面。所以观众看他,觉得他以前的戏都不是这样,有一些没看到过的特质,那他的表演就出彩。
《甜蜜蜜》里的黎明,和《投名状》里的李连杰,都在陈可辛的调教下展现了不为人知的一面
B:你不教戏吗?
陈可辛:我不会教戏,我又不是学表演的。我们就是聊天,就像晚上喝酒聊人生一样,就是聊人物聊透了。与其告诉他们这些人是什么,倒不如让他们怀疑这个人物是什么。他们不停地问我,而我就不停地反问他们,你觉得应该怎么样。所以我觉得我非常有耐性,在创作上非常开放,让大家参与,使得所有人的才华都被释放出来。
B:在电影语言上你会设计吗?比如在看守所那一场,警察的机位可能会比较高,赵薇就比较低,因为她在受审。
陈可辛:我越来越没有设计。拍戏拍得久了以后,那种学院派的我就逐渐丢掉。赵薇为什么这样子拍呢?是因为我觉得她蹲着好看,所以镜头肯定是从上拍下来的。其实不会有一些符号的东西,我本来就不是一个非常有符号的人。影评里所有的解读,都是我看完影评才知道的。其实,影评人的角度就是要找一些你心里的潜意识,就是你不一定知道,但是他帮你找,找完之后,来判断你的戏是以什么心态去拍的。你说得那么悬,我也不可能反对,但真的是这样。其实拍戏拍久了,你就会觉得不管怎么拍,只要戏好看就好。[NextPage]
B:影片里有个很特别的团体——寻子会,由一群丢失子女的父母组成。他们有原型吗?
陈可辛:寻子会的原型是“宝贝回家”,编剧写的时候改成了“万里寻子会”。张译演的角色也有原型,就是“宝贝回家”的孙海洋,是彭高峰的哥儿们。我们聊天时听孙海洋说,他好朋友找到儿子后,摆了一个庆祝宴,宴会上他喝酒就喝哭了。我们就把这个放大了放进电影里,还给他按上了“土豪”的阶层。
我们看了很多纪录片,抓到很多素材,但如果问我们有没有和这些现实中的人物做访问,其实是没有。也可能是拍戏多了,觉得抓到够了就够了。我也不想那么贪心去拍那些丢失孩子或者寻子的个案,因为这不是寻子电影。说到底,一开始吸引我的也不仅是拐卖这个题材,而是一个那么特别的故事和人物。
B:黄渤以前是演喜剧的,你现在让他来演一个很写实的角色,而赵薇也有一个颠覆。当这些颠覆多了的时候,观众会不会只关注这些,而忽略了电影本身呢?
陈可辛:你不能“想要吃蛋糕,又要蛋糕在你面前”。所以找这些大明星去颠覆,肯定有宣传效果的,肯定会有好处,得到好处就要承受会不会因为他们出现,使得观众只关注颠覆而不关注电影的风险。我觉得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做的,我觉得只要电影的力量够,电影好看,其实所有的问题在十分钟之后就解决了。那电影好不好看,老实说也说不准,因为每次都是赌博,尽管赵薇说“导演那么有经验,他说行我就相信了”。但是多牛的导演每拍一部戏都是赌博,只是他这次赌的时候比较有底还是没有底。
陈可辛来内地拍片也有整整十年了,他见证了中国电影市场的飞速发展
票房是非常民主的投票
B:《中国合伙人》最后的票房达到 5.37 亿,这个票房是否出乎你意料?
陈可辛:我觉得这个问题没那么简单一句“好,出乎意料”,因为《中国合伙人》从开机到上映,整个中国电影市场有巨大的变化。开机的时候,像《中国合伙人》这种电影有两三个亿,已经不得了了。因为它没有先例,没有这个类型,那么当时拍完要上的时候,也是《致青春》上的时候,客观来讲把这个电影卖不卖钱的台阶又抬高了很多。
那么现在回头来看,《中国合伙人》对我来说当然是非常好的票房。它是一部男性主导的戏,故事是讲男人的,但其实当时比较卖钱的都是女性主导的戏,所以整个观众群体都是女性带动的票房,从《失恋 33 天》到《致青春》就更明显了。所以其实真说不准,很多人看完以后觉得好看,但是觉得很“男派”。
还有就是,它其实是一个“60 后”的故事,那也不是观众的主体,觉得“80 后”、“90 后”看了可能会没感觉。老实讲上片第一天,都不是那种一上就爆的票房。第一天其实才两千多万,理论上总票房就差不多是一个 2 亿多的戏,因为通常电影第一天的票房乘以 10,就是这部电影最终的票房,所以最后做到 5 亿多我是非常满意的。
B:你在内地拍了十年电影,想听听你对现在内地电影市场格局的看法?
陈可辛:这个问题我觉得是没人能回答,太大了,因为简单来讲,这个市场是一个非常高速的发展,可能比内地的 GDP 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实跟中国经济情况很像,老外也不能解读为什么内地的经济发展那么快,电影市场也一样。尤其是最近两三年,无论你做多少分析,做大数据等等, 其实都没有人能回答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从去年到今年,都已经是翻天覆地了。
我觉得现在就是一个电影的乱世吧,乱世就是一个出英雄的时代, 所以也说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电影卖钱。不明白就说明你老了,你已经不是年轻人了,你不懂年轻人喜欢什么。所以尽管不明白还是要去看、去吸收,多上网,多看看年轻人都在说什么。
我觉得票房这东西是非常民主的一个投票,人家拿钱出来投票是最真实的东西。但也不能说胜者为王, 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喜欢的东西都不一样, 你不能用你的价值观和审美去批评别人的选择。 有人喜欢肯定就有人不喜欢,有多少人喜欢一部电影,就有多少人讨厌一部电影,永远都是这样。
B:这几年二三线城市的银幕数比以往增加很多,如你所说票房像一个民主投票,那当这个数量占到一定比例的时候,会不会影响电影或者价值观的一个走向?
陈可辛:确实会这样,其实就是城乡越来越富起来,这个问题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你去泰国,去中东很多国家,都会有这个问题。城乡富起来后,他们的投票率越来越高,然后就有一些所谓的中产、所谓的城市精英,现在就站出来说其实他们投票是错的,因为他们的知识水平不够。其实这个恰恰是没有民主的质素,民主就是要捍卫意见不一样的人的权利。
B:在社会结构中,中产阶层、知识分子可能会引导社会往一个更良性的方向发展,你作为一个创作者,拍摄电影是希望影响中产,从而对社会有一个向前推动的作用,还是更想迎合草根,因为他们可能更代表票房?
陈可辛:我觉得我拍电影的使命感也没那么大,也没有想要拍电影去改变世界,我只是想拍我喜欢的电影。 我一直觉得,如果城市比例越来越大,我拍合拍片其实是走一条回头路。因为香港都是城市人、中产,以前就觉得来拍合拍片,中国那么大,构成不一样,当时我曾恐惧要不要把戏往回拍,退后可能就会卖钱,进步则不会被市场接受?我来了内地几年,明显觉得不是这回事,我拍戏可以拍得更深刻了,因为内地的观众比以前香港观众水平更高。
现在我们面临的市场,要是我是光线、华谊兄弟这样的电影投资方,我就只讲一个公司的责任,必须找一些会拍城乡戏的导演拍。但我是一个导演,我能尽量去尊重,但我不能改变自己。我就算真要拍一部城乡观众喜欢的电影,我也拍不出来,也拍不好,因为我不懂,我不懂的东西难道能拍好吗?
所以站在这个角度,作为一个导演我反而没那么纠结,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市场行为。就如《亲爱的》,这个电影可能本来是一部很小众的电影,因为对市场尊重,我用了最大的明星,也用了我的方法,这个其实是我做的最大尊重,不算是妥协,因为我也喜欢用明星去演戏。但如果让我完全没有自我风格,去讨好市场,我做不出来,做出来也不会好看。
不过你说我对于这个市场有没有责任,把它引向一个更良性的方向,就是太大的使命了。我是一个导演,肯定做不到。而且我觉得我只要把我目标的群体做好,其实就够了,我觉得我也有足够的群体支持我继续把电影拍下去。
(编辑:张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