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立竞
采访者:易立竞
被访者:刘伟强
“我还是想要名,你要保持这个东西是很困难的。也想要利,钱是永远赚不够的。开个片场是我最终的梦想”
王家卫的电影风格,从他的成名作《旺角卡门》就开始确立了。那部片子的摄影师是刘伟强,“那时香港电影的摄影风格普遍比较平稳,而我采用的手提摇摆镜头、蓝调偏黑颜色,他们感觉很犀利,当时连王家卫都担心,我还是坚持用了。”
刘伟强的坚持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王家卫的电影美学。著名摄影师杜可风说,刘伟强的手提摇镜技术是全行业最棒的。
做导演后,刘伟强在每部电影中都要担任摄影指导。“有时候自己掌机,拍《精武风云·陈真》时因为我们有4部机器,所以我也掌一部。”跟这样的导演合作,摄影师压力非常大,“很多戏都是找我徒弟来拍,可以教他们。很多部戏我尝试让他们独立做,可还是觉得达不到要求,觉得自己的想法好一点。也不是追求完美,但你不要拍得这么笨吧,用聪明的方法,不用花很多时间就能拍一个很好的东西。”
刘伟强的LOFT式办公室里,一面墙上横七竖八挂了56幅由他监制、导演的电影的海报,“这只是一部分,还有很多没有挂上去,这面墙不够用,还要再弄一面墙。”中间是他最满意的作品,《无间道》、《古惑仔》、《风云》。采访中,说到哪部影片,他就会往墙上准确地一指,“在那个位置。”他毫不掩饰他的满足感,“大概拍了也有五十多部了。看着这些海报像发梦一样,真的拍这么多了吗?五十多部不少了,但是我还想拍很多。”
有人说刘伟强的电影挽救了香港电影市场。他说,“也不敢说救市,就是争一把,我是60后嘛,还有一点点使命感。我们常常说,我们这一代人不能把香港电影弄垮。而且,我爱拍电影,在片场就很开心。”
他七八岁就爱上了电影,朋友的爸爸是影院经理,他常常跟着去看电影,那时就有了拍电影的想法。摄影和音乐是他的两大爱好,却不喜欢读书,18岁中学毕业开始工作。虽然没受过专业训练,可摄影水平在朋友圈里很有名气。“我拍照追求自然的美感,不追求镜头完美、灯光完美,我是看感觉的,这个可能是天赋吧。”
20岁那年,邵氏公司招聘电影助理,两百多人面试,最后选8个人,他是其中之一。当时他爸爸坚决反对,“为什么去电影圈?很乱,很多黑社会。为什么不去公司当职员?”刘伟强不妥协,“我从小就喜欢电影,喜欢摄影,觉得电影是能实现我梦想的职业。”他妈妈说,“你去没问题,我支持你,但是你不要丢脸,要搞好一点,别像你爸爸说的,一塌糊涂。”
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两三年内当摄影师,一年之后,王晶就找他当摄影助理拍了《僵尸先生》。1986年这部电影获香港金像奖最佳摄影提名,他一夜成名,1987年当上摄影师,拍了《龙虎风云》。
那时他给自己定的终极目标是25岁当导演,推迟了5年,30岁那年如愿。
不能常把《无间道》挂在嘴边
人物周刊:2002年拍《无间道》时正值香港电影市场低迷,而且这是你开公司后投拍的第一部影片,不觉得风险很大吗?
刘伟强:那时香港电影市场确实很不好,几乎所有人都说我是傻瓜,说这个公司是“傻强公司”吧?老婆也说你为什么现在搞公司?我想自己是懂拍电影的,为什么不表达呢?之前和文隽、王晶合组最佳拍档有限公司,后来解散了,我又去刘德华的公司待了两年,之后我觉得要自己搞个公司,这样空间会宽一点。就开了公司拍《无间道》。开拍前我曾闭关两个星期。因为大家说《无间道》跟从前香港很多很多卧底电影没什么不同,我要积攒能量,想想有什么方法可以拍得跟从前的不一样。
压力很大,失败了公司就会倒闭,全香港人都会看你怎么死。但很多朋友也很帮忙,刘德华、梁朝伟、曾志伟、黄秋生……我说,“帮我个忙吧,我刚开公司,你来演一个吧。”他们一口就答应了。
[NextPage]人物周刊:拍摄过程顺利吗?
刘伟强:那时我们心理状况是很糟的,因为要承受很多东西——不是电影本身,而是电影之外的事情。刘德华那时官司缠身,他的官司有影响这部电影。拍完后,我们担心电影不能上,他压力很大。我自己很多事情也不顺,有人说那一年我犯太岁。(笑)之前我跟刘德华去多伦多,2001年,正好发生“9·11”,航线全封,只能在多伦多待了5天。我们说人生就是这样无常,一下子就死了几千人。有了官司,只能去面对,总会过去。就好像《无间道》里的一句对白,“过了明天就没事了。”我从小就比较阿Q,遇到事情会想,“过了明天就会好吧。”这也是别人说我傻的原因之一吧。
人物周刊:有一段时间你好像特别不愿意别人提《无间道》?
刘伟强:我是说不要再说了,我要创另外一个高峰。那段时间我无论拍什么戏,他们都用《无间道》做宣传,什么古装版无间道、爱情版无间道,当然不耐烦了,你不能老提《无间道》这个、《无间道》那个吧。《雏菊》在台湾被改名叫《爱无间》,我拒绝去宣传。
人物周刊:也许在观众看来,你的其他作品至今没有超越《无间道》。
刘伟强:我告诉很多人,《无间道》是好,但你不能常常挂在嘴边。“哇,他是《无间道》的大导演啊。”你不能这样,宣传不能这样做。我还在拍电影,还想拍一部比《无间道》更好的电影。我还没有死吧?我还在拍吧?说完就算了,我要拍另外的东西。
人物周刊:2007年,奥斯卡颁奖礼上,由《无间道》改编的《无间风云》成为最大赢家,马丁·斯科塞斯在领奖时说,感谢中国香港的刘伟强,你当时在哪儿?
刘伟强:香港,在公司里看直播,周围很多人,听到感谢我那一刻大家都欢呼,我自己也欢呼。感觉很骄傲,当然骄傲了,谁会不骄傲。
打醒陈冠希,最欣赏舒淇
人物周刊:有人说你表面斯文,骨子里是个急性子、爆脾气,当年你做摄影师时,导演都要看你的脸色。你和王家卫有过几次合作,你们有过争执吗?
刘伟强:我们两个性格完全不同,会有争执,但不多。我跟林岭东多一点,因为他是火爆脾气,我也是火爆的人,而王家卫是文质彬彬的。我的脾气到现在还是这样,拍戏也快,一般不熬夜。我从年轻时就看到电影圈里很多人不专心,包括导演。从前香港很浮躁,因为那时候拍电影很容易,随便拍一部电影票房就很好,他们有钱了就去卡拉OK,去舞厅。很多导演拍完一天戏,晚上去卡拉OK喝酒,第二天12点才到现场。我看到太多这种事情,其实是不应该的。导演回去后应该做功课,明天拍什么、怎么拍。他们不懂摄影,我是摄影师出身,怎么拍镜头我脑子里全有的,所以我能很快拍完一场戏。
人物周刊:拍《无间道2》时,你打过陈冠希几巴掌?
刘伟强:拍之前,跟他说什么他都不专心。“你很累啊?”“我不累,我蛮好。”我“啪”地打了他一巴掌,“你不累,为什么这样?”他反叛地看着我。“看什么?”我又打他两巴掌,让他醒醒。他后来也明白是自己不认真我才打他,之后他拍戏就非常用心。因为我疼他嘛,你疼一个儿子打他,我觉得是没问题的。
人物周刊:当导演至今哪部戏拍得最艰难?
刘伟强:最艰难就是拍《头文字D》吧。我们在日本拍,下大雨,下了大概一个星期,很多地方被水淹,很多路封了,不能拍。我们从香港去了大概两百多人,一天损失50万,很愁。第3天,我想出一个方法,在停车场找了一辆车拍特写。周杰伦过来,“拍什么,导演?”“开车。”“怎么开?”我就拿摄影机去拍,灯光什么全打好。副导演说,“注意,开始飘移。”他就在车里做飘移时的表情。他们问,“可以这样吗?”其实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效果怎么样。但出来后都OK,后来那些镜头全用上了。
[NextPage]拍飞车真的很危险,心理压力很大,那段时间每天都不能睡,一闭眼睛就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杜汶泽这王八蛋就拿了点威士忌,“导演,喝吧,喝完就能睡了。”喝完我真的能睡了。我以前从来不喝酒的,从《头文字D》后就开始喝酒了。(笑)
人物周刊:舒淇应该是你合作最多的女演员吧,你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才18岁。有人说,你们俩在片场可以对骂起来?
刘伟强:她很有胆。(笑)我最欣赏的女演员就是她,拍她9部、10部都有了。《精武风云·陈真》里,她用了另外一个方法去演那个舞女,感觉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用功是一方面,但你要有天分,要聪明。她有想法,总有新东西给我,所以看不腻。
我的电影坏人最后都死掉了
人物周刊:据说《古惑仔》大获成功后,你们摆了不下10次庆功宴?
刘伟强:差不多。第一部午夜场放完就摆了庆功宴。当时创了纪录。那时候最好的电影一场能收20万,我们一场就收了100多万,当天晚上就开香槟。第二天再看票房,又开香槟,又庆祝。
那之前很惨的,《古惑仔》后期全做好了,院线没档期给我们,觉得这部电影不行:我是小导演;戏里也没有大明星——当时郑伊健他们还没红;又是一部表现黑社会的电影,香港很多黑社会电影了。最后给了个很烂很烂的档期:圣诞之后,春节之前。因为过圣诞,钱花掉了;春节前,大家又不想花钱,因为春节要包红包,花费很多。那几个星期消费水平最低。第一个午夜场开始半小时后王晶打电话说票房,我很担心,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晶哥,没事吧?”他说,“我们收了100多万。”
人物周刊:有评论说,《古惑仔》系列反映了对当时香港独特的社会思考,有效缓和并化解了香港人,尤其是青少年内心深处的集体焦虑。
刘伟强:我们拍之前没想这么多。上映后,票房很好,开始有很多人攻击我们,包括很多艺人、有识之士,就说:“为什么这么多黑社会呀?你们拍这个电影会教坏年轻人的。你们是不是要搞坏这个社会?”受到很多的攻击。第二部票房又很好,他们又开始攻击。我就再拍第三部,就用这个方法反击。其实我的心态,就是要拍一部好看的电影,我没有要去歌颂黑社会,我的电影坏人最后都死掉了。后来他们笔调一转,开始夸我们。人就是这样势利,电影圈就是这样势利,当你不好的时候,很多人说你不好,就好像刚开公司时,很多人说什么傻强开公司啊。《无间道》成功后,他们就说,“哇,你真厉害。”那时候《古惑仔》很红了,我已经很红了,好在我有师父(上师)告诉我,“你红了,但是不能嚣张,要低调。”
人物周刊:按你的本性,如果没有师父的忠告,会怎么样?
刘伟强:跟从前很多红的导演一样,意气风发,不可一世,飘起来。我有过这样的时候,很嚣张很嚣张,看不起人。二十几岁开几十万的车呀。
人物周刊:因为你少年成名?
刘伟强:就是这样。我25岁就成名了,所以就开最贵的车,一年换五六部车。1995年遇到了师父,他问我,“为什么这样花钱?”从那时起做人就开始转变。师父说,你不能骂人。以前骂人很厉害,骂得非常厉害,那之后收敛多了。
开一个片场是我最终的梦想
人物周刊:你是以摄影身份走进电影圈的,但当导演前却没有在摄影上拿过奖。
刘伟强:因为他们很守旧。那时我还年轻,25岁,你要跳出来,用新方法去打击他们,这样才能战胜他们,要不然跟他们一样,你就永远在他们底下。你看从前的电影,摄影的手法都很旧,第一部我当摄影师的电影已经提名,但是没有拿奖,然后不停地提名。从《龙虎风云》开始我已经用手提摄影机,晃来晃去的镜头啊。你看《龙虎风云》啊、《旺角卡门》啊,都是用比较新的手法拍的,蓝蓝的、红红的、灰灰的、黑黑的。从来没有人这样拍电影的。
[NextPage]人物周刊:2007年,你终于凭《伤城》拿到了第一个最佳摄影奖。
刘伟强:当时在美国拍戏,没有去领奖。我知道会拿奖,这之前我已经在摄影师工会拿过摄影奖了,已经够了,OK了。拿金像奖是锦上添花,在我心中,我的摄影已经很好了,因为我有我的一种方法。很多人说我自大,其实是自信,懂和不懂是两回事。
人物周刊:你有过一年拍5部电影的经历,这种速度能保证质量吗?没有失败作品?
刘伟强:我当然也不想这样拍啊。《古惑仔》拍完后,我不想再拍。投资人说:“你不拍,外头就有很多人去拍呀,拍不拍?”拍。你有票房了院线就会跟你说,“下个月有档期,你上一部《古惑仔》?”那时年轻,想法很快,能抓到年轻观众的心态,所以就冲吧。再说刚刚和王晶、文隽合开公司,要有很多有票房的作品,这是打天下的一个方法。其实一年可以拍10部,还有很多题材。你要拍还有得拍,票房还是好。但拍到第4部我就觉得不行了,拍腻了,要转变一下。就开始搞《风云》,搞特技,一搞就搞了两年。
人物周刊:《古惑仔》、《风云》、《头文字D》都是漫画改编的,是不是一种取巧?
刘伟强:这不是容易的事情。《古惑仔》之前,很多人改编漫画,全是失败的。《古惑仔》应该算香港第一个漫画改编电影成功的案例。
人物周刊:有人说你的成功源于你对现代人的心理把握,你自己总结过你的影片为什么票房会那么好吗?
刘伟强:我很贴近年轻人的心态。我有4个孩子,他们是年轻人,我最大的儿子17岁。我看他玩什么、穿什么、喜欢吃什么。我身边的工作人员也都是年轻人,我要知道他们要什么。我也会问公司的阿姨,最近喜欢看什么电影;也会问我的秘书,最近喜欢什么电影。有时我会去旺角,香港很多年轻人去的地方,看现在什么品牌受他们欢迎。坐地铁,看现在年轻人头发什么样、穿的什么、抽什么烟。看男女生之间拍拖是怎么样的,坐巴士的时候,偷听他们说什么。你要知道这个市场需要什么。
人物周刊:现在这个人生阶段,名利对你还重要吗?
刘伟强:我还是想要名,你要保持这个东西是很困难的。也想要利,钱是永远赚不够的。还想拍很多电影,开一个片场是我最终的梦想。
(实习编辑:明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