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俊 黄悦
采访人：外滩画报
受访人：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
作为今年戛纳电影节上最受期待的竞赛片之一，《合法副本》或许也是阿巴斯的电影历史上最商业、最有剧情冲突的一部影片。但对于习惯了阿巴斯宏大哲学命题式叙事风格的观众来说，也许很难接受他会回归到剧情，拍摄一部爱情小品片。
墨镜导演的始祖不是王家卫，而是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
有人认为，这会让阿巴斯看上去和他的电影一样，给人强烈的距离感。5月17日，伊朗大师级阿巴斯戛纳故地重游，除了戴着他标志性的墨镜，还有由朱丽叶·比诺什主演的新作《合法副本》。凭借这部首度在伊朗之外地区拍摄的外语剧情长片，阿巴斯第4次入围戛纳竞赛单元，这部电影也成为今年戛纳电影节上最受期待的竞赛片之一。
阿巴斯很确信自己的沉默，因为他在读小学的整整6年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但是现在，你很难想象，他在任何公开场合都是个侃侃而谈、魅力十足的男人。
70岁的阿巴斯在戛纳，背靠着蓝色大海，接受了记者的专访。他并没有显露太多老态，肩膀上挂着相机，让自己的背挺得笔直，收敛开始突出的腹部，努力保持一贯的儒雅风度。见到记者，他伸出手来主动握手，用他仅会的几句简单英文主动说话，上来就问：“你们都采访过朱丽叶·比诺什了吗？”
这位10多年都无法在伊朗国内公映自己影片的导演，照旧在国际影展上享受着大师级别的待遇。新片《合法副本》古怪而充满暧昧、多义的可能性。讲述的是一个法国女人和英国男人相遇的故事。片中大段精彩的对白，自然地在英语、法语、意大利语中转换。但他本人说：“我的女友里没有意大利人、法国人和英国人，所以这三种语言我都不会说。”引得众人哄笑。
“这位天才的伊朗导演创造的影像，标志着当代电影每年都在登上一个新的台阶。”《法国电影手册》曾经这样恭维阿巴斯。11年后，阿巴斯凭借《合法副本》再度回归剧情长片，照旧保持着惊人的创造力。在戛纳的大多数主流媒体都对该片推崇备至，英国《卫报》认为，“在浪漫爱情电影的历史上，阿巴斯的《合法副本》以古怪的相遇可能性，创造了一个非凡的爱情故事。”综艺杂志认为：“这部电影做到了一部真实伟大艺术品应该达到的要求：刺激着你的内心”。
唯一的缺陷是，部分阿巴斯的铁杆影迷可能会抗拒这位艺术大师开始沾染好莱坞气息的表达方式。
“我需要一个更老一点的女演员”
阿巴斯的大多数电影都舍弃了剧情，但是他很擅长给记者讲故事，尤其是和法国殿堂级女星比诺什合作的故事。1996年，比诺什凭借《英国病人》拿到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一个记者朋友采访她，问：“现在你都已经拿到奥斯卡奖了，你准备成为一个好莱坞明星吗？”她回答说：“哦，对不起，我不想进好莱坞，我真正想要合作的导演是阿巴斯。”
当时阿巴斯已经是戛纳电影节一手捧红的大师。1987年，他的处女作《何处是我家》获得戛纳电影节艺术电影奖；1992年，《生生长流》获得戛纳电影节罗西尼人道主义精神奖、金摄影奖；1997年，他的顶峰之作《樱桃的滋味》获得了当年戛纳最高荣誉金棕榈奖。
法国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戈达尔感叹：“电影始于格里菲斯，止于基阿鲁斯达米（阿巴斯）！”黑泽明在去世前说：“很难找到确切的字眼评论阿巴斯的影片，只须观看就能理解他是多么了不起。”
“雷伊去世的时候我非常伤心，看了阿巴斯的影片之后，我觉得上帝派这个人就是来接替雷伊的。”比诺什的这番话很快传到了阿巴斯耳朵里，他非常惊讶。几个月之后，阿巴斯就和比诺什见面了。然后，他花了至少12年的时间考虑“我究竟要写一个什么样的剧本才能够和她相关”。包括每次在戛纳遇到比诺什，大家都会谈合作这件事情，但是阿巴斯的脑子里始终想着拒绝，他说：“我需要一个更老一点的女人，所以你必须得耐心，也许这一天会来临的！”
2006年，比诺什来伊朗拜访阿巴斯，她是继好莱坞明星肖恩·潘之后，第二个于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以后到访伊朗的西方电影明星。
然后，阿巴斯已经不记得，当时为什么要给比诺什讲这个故事。但他记得，当时比诺什听完故事之后，脸上立刻迸发出狂热的表情，“这个反应和我电影需要的表情一模一样，我绝对应当保存它，不能让它丢失”。阿巴斯立即着手写了一个剧本，他要把这个表情转换成银幕上的表演，还加入了他对比诺什作为女人应有的脆弱、敏感，以及他所了解的比诺什灵魂深处的东西。这就是影片《合法副本》的开始。
朱丽叶·比诺什决定出演《合法副本》。但那时相比电影她更喜欢跳舞。于是，阿巴斯等了整整一年，直到她厌倦了跳舞，才开机拍摄。
大男人阿巴斯
比诺什还记得，阿巴斯第一次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有了很多电影中的细节，比如脱掉胸罩、饭店、酒店。当时，他甚至一本正经地表示，这是一个自己亲历的真实故事。但在聊了45分钟之后，阿巴斯突然问比诺什：“你相信我吗？”比诺什说：“当然。”他又说：“其实，这不是真的。”
比诺什立马大声笑起来。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明白了阿巴斯为什么想拍这部电影：“真实和虚构的问题会让我大笑，因为我真的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
更多人认为，影片中冷酷、优雅、又理性的男主角詹姆斯，其实也是导演阿巴斯本人的原型。事实上，阿巴斯也是单身父亲，他早年就和妻子离异，独自带着孩子生活。他承认：“我的电影要么就是基于我自己的经历，要么是我遇到的人的经历。”同时，他又圆滑地补充了一句，“我是詹姆斯，同时也是这部电影里的每一个角色。”
简单来说，影片故事就是英国作家詹姆斯为新书来法国做演讲，和拥有一个古董小店的法国女人相遇，他们在一天时间里相约去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但电影本身又远远比故事本身变得更复杂、更暧昧不清。从两人坐进同一辆汽车开始，这场女人和男人的冲突就开始了，比诺什的浪漫、主动和詹姆斯的务实、被动，就完全对立。到底这两个人是否以前就相遇？这是一个15年前的罗曼史，或者只是第一次笨拙的求爱史，还是整个电影都在隐喻年龄和成长的关系？这是一些完全矛盾的问题，就像片名就提出的原本、副本这个矛盾的原始命题一样，被集中在这一部电影里。
“这显然是他在内容、形式上的一次重新启程，同时，这也是彻头彻尾的阿巴斯电影，很难想象别人会把它拍成什么样子，”英国杂志《time out》认为，《合法副本》是一部很特别的电影。同时，也有媒体认为，影片虽然是女人为主角，但阿巴斯的男权主义倾向很明显。
换而言之，《合法副本》并不是一个爱情故事。男主角是个冷酷的知识分子，女主角浪漫、充满激情，在意大利的父治文化的包围下，两人之前的距离被击溃。这对“副本”的夫妻看上去很像罗伯特·罗西里尼的电影《意大利之旅》《Voyage to Italy》中，英格丽·褒曼和乔治·桑德斯这对夫妻——《好莱坞报道》认为，这很可能是阿巴斯电影中最大的一个复制品。
一位在法国学习导演的中国留学生告诉记者，阿巴斯的确很冷酷，尤其对女性的态度很冷淡。她曾经拍摄一部电影短片，和她合作的服装师就是这部《合法副本》的服装师。这位女性服装师就告诉她，在整个摄制组里，阿巴斯并不喜欢女性，尤其对那些打扮得非常女性化的工作人员态度恶劣，是典型的男权主义。但这位女服装师又表示：“阿巴斯对我的态度还不错，那是因为我做事、打扮的风格非常中性化，像个假小子，并不喜欢显示自己的女性特质。”
在参加阿巴斯的圆桌专访时，记者是其中唯一的女性，阿巴斯则表现出了自己绅士的一面。当时，阿巴斯和女翻译旁边空着一张座位，但是上面放着他的相机和一个黑色的手袋。阿巴斯见到记者走过来，就连忙示意女翻译，把这些东西拿开。但是女翻译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干脆自己站起来，走到记者面前，自己动手把这些东西腾开，让记者坐下。朱丽叶·比诺什透露，她和阿巴斯这次合作，其实潜意识里也在盘算：看他会怎么拍女人。
11 年后重新回归剧情长片
在戛纳硕大的首映厅内，当阿巴斯的这部新作结束放映时，在无数掌声中还夹杂着些许嘘声。《电影银幕》杂志认为，这个现象或许是一些狂热的粉丝认为阿巴斯已经江郎才尽了。
《合法副本》在阿巴斯的电影历史上，或许是最商业、最有剧情冲突的一部影片。换而言之，这是他11年之后，再度回归拍摄剧情长片。但是如果是习惯了阿巴斯宏大哲学命题叙事风格的人，也许无法接受他会回归到剧情，拍摄一部爱情小品片。
1997年，阿巴斯执导的《樱桃的滋味》在戛纳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金棕榈大奖。这部带有生命、死亡哲学命题讨论的影片成为阿巴斯的巅峰之作。1999年，他的影片《随风而去》在威尼斯电影节获评委会特别奖。阿巴斯在领奖台上宣布，今后他的作品将不再参加任何电影评奖。
此后，阿巴斯拍摄的影片大多都是用DV 拍摄的，带有强烈实验性质的影片和纪录片。当然，他还是食言了，照旧出现在各大国际电影节上。
也就是在这10多年的时间，阿巴斯几乎没有电影能够在伊朗当地公映。“当局认为他们不赞赏我们的电影，他们不喜欢我们的电影，我的电影在其他地方受到的追捧主要是因为内容跳出了他们的控制。”阿巴斯说。
上一部电影，还是2008年拍摄的《希林公主》，是让人极恨、又极爱的形式主义作品。在92分钟的影片里，有100多位女演员戴着面纱参演。他把12世纪波斯古诗《希林和考斯洛》的历史传奇搬上大银幕，但是影片内没有这个传奇故事的画面，只有声音，还有一张张女人的看这部电影时各种表情的脸。阿巴斯在自己的家里的一个房间里，放上3把椅子，就是全部布景。
2004年，他拍摄的《十》被誉为电影制作的新模范。他把摄影机放在出租车头的位置上，然后记录了10段不同乘客的对话。而在2003年，他拍摄向小津安二郎的致敬作品《五》，74分钟的长片里，只有5个镜头，记录生命与海在不同的时间段的表现。
在这10多年的时间，阿巴斯透露，因为自己的电影不能在伊朗当地公映，作为一个独立电影人，他彻底失望了。为了生活，他开始从事摄影工作，用这些收入来拍摄短片和低成本的电影。“我甚至并不反对违法的盗版，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够和我的国家民众沟通的方式。”他说。
而今，在《好莱坞报道》看来，经过多年时间去做摄影师、拍纪录片、各种实验性电影之后，阿巴斯终于回归了，并在浪漫的意大利拍摄了一部迷人剧情片。1940年6月，阿巴斯出生在伊朗首都德黑兰。他自幼喜欢画画，想用“绘画疗法”治病。 第一次考美术学院，阿巴斯就失败了，无奈只能去做警察。工作后，他在朋友的鼓励下参加了美术补习班，才考上美术学院。
白天上课，晚上做交通警察，他花了14年的时间完成了学业。“我曾是个平庸的画家，甚至可以说是个差劲的画家，我花了14年时间才毕业，可见我多么缺乏当画家的能力。”阿巴斯说。
毕业后，阿巴斯在广告公司做广告设计。他的第一支广告片工作花了三天时间为一个热水器写了一首诗，后转入拍摄制作广告片。9年后，他和朋友筹建了一个电影工作室，并拍了他的第一部短片《面包与小巷》。
直到现在，他拍摄了10多部长片电影，还有大量的短片、纪录片。但是他看的电影并不多。 他在书中写道：“为了医治孤独症，我曾到布拉格去看捷克电影，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短暂地比较集中地看了一些电影。我一生中看过的影片不超过50部。我从来没有把一部影片看过两遍，这样我也就不受任何电影艺术家的影响。”
在他看来，能不能成为一个好导演确实和看电影的数量无关：“一切技巧和理论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有没有认真地思考要表达的思想。”[NextPage]
B＝《外滩画报》
A＝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Abbas·Kiarostami）
“这个电影是关于爱的故事”
B：这一次你选择了用浪漫喜剧的方式来处理这个主题，你为什么选择这个形式，你喜欢喜剧吗？
A：我不确定这算不算是喜剧。我记得在放映过程中，并没有很多人笑，甚至可以说一个人都没笑。这部电影里是有一些轻松的东西，但并非不深刻，我希望电影能这样。我不喜欢把自己的观点直接表现在大银幕上，当然如果我有创作喜剧的天分，我认为那将是我最喜欢的工作。
B：你既然借鉴了罗西里尼那部电影《意大利之旅》，但是为什么像那部电影一样，会安排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而你看上去还是这么悲观？
A：我的确受到罗西里尼的影响，因为这个电影是关于爱的故事。如果认为罗西里尼的结局是一个大团圆结局，让你感到充满希望，我认为我的电影也是这样的。但我必须提醒你的是，罗西里尼的电影是1959年前制作的，对于当下的观众来说，这个充满希望的结局，是否能给他们同样的意义？
B：为什么这么冒险，选择了一个不是职业演员的人来演你的男主角詹姆斯，和朱丽叶·比诺什演对手戏？
A：给朱丽叶·比诺什这样的成熟演员搭配一个非职业演员，的确是一个非常冒险的手法。2008年夏天，我看了一场威廉姆演的歌剧，我觉得他非常接近我想要的这个角色状态。见到他，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很适合我的角色，然后就很不理性地一见钟情了。然后，我才考虑是否值得去冒这个险。我希望能够找一个不太有名的人，因为这会让这个电影变得更加可信。
B：你能想象，这样的故事会发生在伊朗吗？
A：这要看情况了，是否发生在电影里或者电影之外。如果想发生在电影里，会有一些限制。但是在电影之外，伊朗一定是世界上发生爱情故事最多的国家，因为你禁止的事情越多，人们就越渴望得到它们。
B：你拍摄这部电影的整个过程里，似乎非常顺利、快乐？
A：非常开心。但是戛纳电影节主席雅各布曾经告诉我，如果你要人们来看你的电影，就不要说你在拍摄的时候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你一定要说拍摄中遇到种种困难。人们花钱买票进电影院，就是为了去看你的痛苦的。拍摄的经历很艰辛：在拍摄朱丽叶·比诺什开车戏的时候，在她面前的挡风玻璃上有两台巨大的摄影机，所以她坐在车里根本看不到路。我们一行有6个人跟着拍摄这辆车，当时天气非常热，我们都不能使用空调。我干脆和她说：你就不要看路了，但是她始终坚持自己来控制。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开车，怎么表演的。我很担心会出现意外事故，但是没有，她非常厉害。
B：这部电影某种程度上来说，有点像你和你自己妻子的关系，讲述你怎样遇到她的。你和这电影的关系是这样吗？
A：是的，这当然都是我们生活中经历过的一些事情。我承认我受了罗西里尼电影的影响。这是幸运的事，也可能是不幸的事，我自己就是个单亲父亲，我独自养大我的儿子们。所以，我知道电影里朱丽叶·比诺什正在经历的事情，以及她说的话。很大程度上，这是我把我自己的话放到了她的对话中。其实，这也是来源于朱丽叶·比诺什自己的生活，她自己也是个单亲妈妈。
B：这是否可以看做，你在之前的电影里如此理解女性的一种解释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就是个母亲。
A：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我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如果我没有和我的妻子分开，我没有不得不独自抚养我的孩子们，现在我就不会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对女人，有这样深的理解。就像我用食物做的那个比喻，也许好的东西只有在你经历之后，你才能够反思你所经历的东西、你克服的痛苦。只有通过这些反思，你才能对你自己、对别人的关系有更好的理解。
B：你是否给了朱丽叶·比诺什一点建议？因为朱丽叶总想做你的学生，跟你学习怎样拍电影。
A：关于这个问题，我和朱丽叶在一起讨论了很多，我认为这很有趣。不仅是和朱丽叶，我也向很多其他演员建议，他们应该去尝试另一个与摄像机有关领域的经历。也许选择一个美丽的女人来扮演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会令人惊讶，但如果这是一个很痛苦的经历，它并不能改变、增长你的经验。作为演员，你从电影院里学到的就是，只有用自己双手拍电影，才能释放你的创意。
B：男主角在影片里叫詹姆斯，但女演员没有名字，只是“她”，这是为什么？
A：我希望男主角也没有名字，我希望他是一个动物，这样每一个男人才能够更好地辨认出他。但是问题是，在电影的开头翻译字幕出现了他的名字，就是James·Miller，还被写在书上，我逃不掉这个问题。既然对他我不能再做更改，那我就只能在女主角身上进行了“报复”。我说：“好，我不给她取名字”。我真不希望，在我的电影里面出现人的名字。
B：这部电影是在伊朗之外的地方拍摄完成的，拍完后，你有没有打算搬到欧洲某个地方去？
A：没有，我还要回到伊朗去。然后，在今年9月，我将在伊朗拍摄我下一部电影《父与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在其他国家拍戏了，伊朗是我的家。
（编辑：王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