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耳尔
造星运动从20年前开始。从港片和台湾歌曲里,我们知道了明星。他们外表英俊,举手投足引人注目,生活神秘,连背影都很潇洒。而我们,跌落尘埃中的普通人,不过是大白菜堆儿里凑份子的一份子,连白菜心儿都算不上。
于是我们仰视。
小人物匍匐在地,大明星天马行空。
但活着,是一个动词。从葛优初始,也许还有周星驰,中国老百姓忽然发现,有一种人,用尽声音和力气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演员。
这种演员,有一天,也会走上红地毯,端坐正式场合,从某人手中接过一尊小金人,被盖上一个“影帝”的戳。
这种演员,你说他是明星,他确实是,你说他不是,他确实也不是。荧幕上,他是那个输光家产的败家子,一夜暴富的暴发户,出国办证的混混,大牌身边的跟班,遭遇各路女人的相亲人士,拿葱大嫂身边的杂碎,偷了月光宝盒的傻小子……
这种演员,生活中,是喂过猪的青年,领过盒饭的群众,走过穴的歌手,干过各种各样的事,见过社会上奇形怪状的人。这种演员已经活出过100万种活法,戏里更是。
于是,我们拍一拍他的肩膀,觉得他就是自家的兄弟,是大白菜堆里的一份子,也许,算是个白菜心儿。
这种演员,最近,我们叫他:黄渤。
喜剧来自错位
黄渤变成了金马影帝,媒体们沿袭了一个名词“一夜成名”来形容他。可郭德纲说过,你说我一夜成名,好,哪一夜?幽默,总是能化庸俗为智慧。
如果需要黄渤幽你一默,敬请问他这个问题,当影帝,生活有什么不同?在我发问前,同一天,已经有3个媒体问过。于是他奉上连串大笑,一堆叹息,发出抑扬顿挫的感叹词,在采访初始就恨不得逃离——如果他真的逃离,那倒更像一场行为艺术。
几年前,无心插柳的电视电影《上车,走吧》开启了他的演艺道路,也开了领奖路。他和周星驰们坐在一起,如坠云雾地拿了一个奖,发现自己还需要和群众们抢出租车回家。现在,金马奖因《斗牛》给了他,颁奖台上,他不再晕厥,反像个称职的主持人那样开起了玩笑。他从你身边经过,还会去菜场买菜,开着朋友的车出现,正常得无法再正常。
你没预期他会分析艾尔帕西诺与梁朝伟,像你没预期他在镜头中既可以一蹦三尺高,又可以摆酷成黑帮大佬,摔下来呲牙咧嘴又对每个人笑着说没事没事。他逐渐具备一个演员的素质,在不觉之间。
[NextPage]耳尔:我们过的是普通的生活,但演员是不普通的人,你靠提炼什么方法演普通人?
黄渤:我的平常生活和每个人差不多。只是会下意识观察每个人的状态。譬如看到一个零度下穿着薄丝袜的腿,你会联想到她需要怎么忍,才能把状态摆到最自然。喜剧来自哪儿?很多时候是来自这样的错位。
耳尔:得金马奖之后,你的生活和之前并没有改变,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忙碌起来。你说想休息一阵,看点书,在家呆着,或者去菜市场买菜?
黄渤:拍戏永远在掏东西。曾经积累的,一点点渗透,总有拿空的时候,支撑不住了,就需要从外界获取。书,影像,别人经历的,你可以从中借鉴,感受自己从未感受过或没法感受到的东西。去坐地铁,菜市场买菜,都是别人不太会注意你的地方。包括平时体验生活,有些人一开始接触你觉得你头上有个光圈,会有意识克制自己,但时间长了,他会摆出真的东西扔在你面前。体验生活,以前我以为是客观的观察,后来发现还不太够。
耳尔:怎么不够?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黄渤:比如《无人区》,我需要演一个很偏远很荒凉地方的杀手,一开始演完了觉得好像还行,狠劲都够。但身边一站几个当地人,自己一下就跳脱出来了,我依然不是那个人,只不过是个城市流氓。偏远地区的生,冷,还不够。一开始,我按照想象,通过技术,做到了,但真的和当地人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觉出差距有多大。于是我后来经常和他们待在一起,发现他们语言很简单,很少有形容词。
经常性的,我们脑子里会做加法,把想到的,感受到的东西,拼命往人物里面加,后来发现这些当地人的生活都是减法,几乎减到零。你看不到两个人关系很好,只是经常看到他们在一起而已。他们的眼神也没有什么情感,说话时互相也都不太看对方。这些都是完整的,构成他们的生活。后来看我自己的表演就是有问题,就重新拍了,剪掉那些,就对了。
耳尔:别人的经验你借鉴过吗?譬如葛优,我们觉得你这种类型的演员可以从他身上学到一些。或者这么说吧,你有偶像吗?有榜样吗?
黄渤:每个人都不一样。偶像,应该是迈克·杰克逊,偶像得是神,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你只能感觉到他,却永远无法企及。有些演员我很喜欢,比如梁朝伟,艾尔帕西诺,尼古拉斯·凯奇,妮可·基德曼,他们的技术在我熟悉的领域之外。他们在每个片子里的表现截然不同,这让我很钦佩。我也试过,小的,阶段性的人物,我可以做到,但时间长了,依然要记得他的形体,语速,动作,眼神,必须和我的生理习惯对抗着去做,是非常难的。艾尔帕尼诺的夸张,设计感极其明显,如果是我们平时设计,就会觉得太侨情了,但在他身上,依然很过,很设计,很夸张,但我依然不得不钦佩他演得好。或者梁朝伟,不动声色,就将一段大情绪表达得很清晰。这都是我身上所欠缺的。
耳尔:你在演《斗牛》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它会让你得到什么了吧?它是那么明显要主演得奖的一部戏。
黄渤:怎么会呢?知道人物很出彩,所以,多么苦都愿意去演,这是我跑断了38双鞋,和牛生活了4个月,平均每个镜头拍100条的原因。演员都期望获得有这么大空间去表现一个人物的戏。
100万种活法
这是个叛逆青年,从学生时代起就没让父母省心过。这是个演员,在生活里,他已经演过太多次。酒吧歌手,工厂小老板,舞蹈老师,做小买卖的……黄渤从事过的职业堪称我见过的演员之最。当姐姐已经是成功商人,舅舅则是绘制人类基因图谱的美国组专家,他作为全家最晚熟的分子,现在,却成为全中国人都认识的那个人了。
当他口齿伶俐地表演当年录的彩铃,“新年到,我祝你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星高照四季发财……”时,我们快要笑翻过去。然后,黄渤继续很认真的回答问题,该严肃的地方,绝对一脸严肃。
他经历过所有人该经历的,以及很多人不曾经历的。江湖,是曾有人点了一桌鲍鱼鱼翅,说明了要请他们吃饭,最终却号称手机没电借了他电话,从此销声匿迹,留下一张7000元账单;是有人请他们演出,号称出场费2000元最终只给了几百块,那个晚上,他们身上只剩下几块钱,人地生疏。
江湖是冷的,也是热的。从小认识的兄弟高虎,把他带到了电影世界,那个世界,他一待,就不再想出来。
继续活,往100万种活法里活——剩下的活法,黄渤留给了银幕。[NextPage]
耳尔:聊聊你身上最保守和最叛逆的部分。
黄渤:我的性格很保守。我挺逆来顺受的。基本上,剧组里,工作上,和朋友在一起,各种要求我都不会拒绝,哪怕自己难为点。我说自己其实是“软坚持”的人,不管是以前唱歌,后来演戏,家里人都不支持,我已经是家里最叛逆的人了。我姐姐是做生意的,代理了很多品牌,很多年前就做得不错了。我唱歌的时候,家里人就拼命叫我回去,许房许车。上电影学院,也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反抗和逃避自己不想要的生活,也是想在北京留下。
耳尔:想知道你都从事过什么行业?
黄渤:当过售货员,开过店,服装店,玩具店。上学时候还卖过苞米,进的生的煮熟了来卖,最后整下来一堆不花钱的苞米,除了回本之外一分钱没挣出来。大学时期还做过彩铃,配音班同学一起做,草台班子搭起来录,一个彩铃100块。开过工厂,当过舞蹈老师……我怎么听着自己像卖大力丸的?我不是有探索,求知,求新的欲望,而是不懂得拒绝。突然来了一件事,人家说你做吧,好吧,那就做吧。所以什么都试了一下。
耳尔:试验的结果是?
黄渤:最起码,什么都知道了一下。我以前没接触过农民工,后来开工厂,车床工,喷漆工,各种工人,都是周围农村的小孩。你知道他们的生活有多精彩吗?有个喷漆工,天天写小说。还可以看到各种人偷边角料,铜啊什么的,我明知道他怀里揣着东西,就故意走过去和他聊天,让他过来帮着搬一件什么东西。搬完了,他走的时候,我问,咯得慌不?他还装,啊,什么?我说,没事,没事,走吧。我知道每个人性格都有优缺点,不会因为一件事把他一棒子打死。也可能是我对干工厂这事不太敬业吧!
耳尔:还记得你的同学,和你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们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黄渤:各种各样都有。小时候唱歌特别得意的人,大奖赛得奖,有各种发展,去了部队,复员了,生儿育女。还有好多到现在依然在坚持音乐梦想的,还在北京,做着专辑。还有在北京做生意的,开了公司,做得不错,员工有好几个,每次都要展示一下他的小成功。我能感觉到他的小满足。幸福,来自于满足。并不在于你有多少钱,有多高的地位。就好像我以前组乐队,叫“蓝色风沙”,去闯荡世界的时候,那时候的满足感来得很快也很单纯,而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满足感了,因为自己要求得更多。
耳尔:对比他们,你容易满足吗?
黄渤:人有时就是会在对比中得到满足,有时对比别人,有时对比自己。有时想,是,我是没有那么好的车,我也没买别墅,可是这一切追求有头吗?没有。好在我还相对冷静点,对物质没要求,今天吃顿饼也行,吃披萨也行,披萨里加点鲍鱼也行。
我走了一条不典型的路
黄渤成名了。这一点通过他头一次面对我,我却觉得那是一张熟脸;通过已经有人走来要签名,在旁边等,他一眼就看见;通过他一波一波的采访,工作人员开始在旁边暗示时间到了;通过所有的细节表现——他开始融入这个圈子,这个圈子充满诱惑,也全是陷阱。
每几分钟,他的话就逗得所有人乐,他说,我在朋友圈里是个话痨,挑话题的不一定是我,把话题推到最高潮的一定是我。他干脆坦诚的告诉你,自己并非在职业规划上门儿清,人家说,“你特好说话,喝一顿酒,跟你好好说说,你就什么事都答应了。”他有几个肝胆相照的哥们,几个唱歌厅时期的朋友,几个特棒的导演伙伴,还有一种让你记住他的方式,成名了。
那真的是必然的吗?他每一次拍摄都竭尽所能地展现,累,苦,全不怕;他穿着家常棉服,稍一忽视就混迹人堆中找不出来。已经有保安在楼下等他拍照,不知哪里的来信要求他指明奋斗路,他好似一个榜样,内地版周星驰,升级版王宝强,他可以借鉴吗?
不,这一条路并不典型,伤痕累累乃至尸骨无存,却阻止不了每天都有人只身前往。一起唱歌厅的同伴现在还有人苦苦挣扎坚守梦想,那梦想,依然遥远不可实现。
可以告诉你的是,“我是很努力,但不一定努力,就会成功”。
耳尔:当你有名到你家楼下保安都等着你一起拍照的感觉如何?
黄渤:慢慢来的。突然机会多了,你突然去了一个时尚活动,突然参加了一个大片的拍摄,突然有人管你要签名了。有时我下意识回头想,那说明我确实比以前好点了,仅此而已。[NextPage]
耳尔:是不是每个小演员都有成功梦?你已经成为想要成为的那个人了吗?
黄渤:这是一个问题。我还没成为自己想要的人,成为了一部分吧。原来看不到的问题,现在看到了。原来,我身上有一个点被认可,我已经很开心了,可除了这一点呢?好多地方不行,我希望把这些问题也解决掉。打个比方,原来我离北京的距离是在海南岛,现在到了广东了,略微近了一点。
耳尔:在北京奋斗的那些人,一起的,现在,留下,没留下的,给你的感触是什么?
黄渤:这就是生活。我不认为我浓缩了什么人的必然性。努力,对成功是会有帮助,有推进的,但并不一定努力,就会成功。我不认为别人的努力比我少。特别是这一行,我已经算挺走运的了。
耳尔:你这种正常人的型儿,你有想过优势在哪里吗?
黄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型儿。把自己的特点先突出来。这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先找一个点,让它像锥子一样突出来,被认可后,再找点。我一开始给人的印象可能是自然,生活。我不英俊,不高大威猛。但如果能用好,这就是特点。这些东西一开始管用,但一直支撑就不行了,一根柱子支撑的房子永远是不牢靠的。我希望自己能慢慢找到更多的柱子。
耳尔:每天北影厂门口都有一堆等戏的人,每年都有一大堆演员被残酷淘汰,这个行业的安全感来自哪里?
黄渤:自己。想通了,就有安全感,想不通,永远没有安全感。当这东西就是你的救命稻草的时候,永远都不会有安全感。当你知道,就算没有它,你也不会粉身碎骨,那就无所谓了。年轻时候很难逃避,你一定会追,只要有事业心,就会有不安。当你想通了,就释然了。
耳尔:你唱歌很多年,发现是一条走不下去的路,于是放弃了。要是演戏很多年,也走不下去,你想过会怎样吗?
黄渤:没想过。一直有人鼓励我,过程中一直能看到希望。唱歌一直让我看不到希望,而且后来也慢慢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音乐爱好者,并不是一个音乐人。第一部片子《上车,走吧》就受到了肯定,拿奖了,有些人说我不错,上学,老师也觉得我不错,成绩也好,毕业又拍戏,好多人开始找我演戏,状况越来越好,就有了自信,对未来也越来越确定。
耳尔:你抗拒什么样的角色?什么让你觉得,好,到底了,不要接了?
黄渤:完全重复的当然不想做。有人做过一个剧本,《石头》里黑皮以后的事,我就不想去了。有发展的,有共通性的,依然可以。比如说喜剧,它和闹剧是有区别的。有些要歪鼻斜眼,撞在墙上撞一头大蘑菇,就不要了。我会下意识抗拒。它和我的审美有关。我认为这些不是美的,不是喜剧,不是幽默,就会抗拒。有些矫情的东西,说爱情,我不否定海誓山盟,但一定要所有的爱情都要海誓山盟吗?
耳尔:可是如果那些东西会更有票房或者让你更能得到认可呢?各种诱惑下,你怎么才不能被冲晕呢?
黄渤:人都有忍让程度。在一定程度内我可以屈服。在一个细节上,我可以屈服。但不能整个完全放弃。难免,我依然会犯这样的错,看之前自己演的某些,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好吧,就当给后面提醒了。虽然我都没有那么理智,但我知道什么事是在透支自己,透支观众对我的信任。有时面子薄,朋友来说一个戏就等着我,那就去吧,去了发现,除了答应的那一刻不用怀着负疚感了,剩下的全是痛苦。
耳尔:我以为你任何喜剧都会演,没有界限。
黄渤:我的界限挺明显的。真正能拍好喜剧的人不是太多。也有那种让人在电影院里哈哈一笑,然后走了,全忘光了的喜剧,但我希望尽量还是让人能觉得,有些东西是往心里去了的。虽然我挠了你的痒痒肉,但你乐完之后,浑身不舒服。我不要那样。
(实习编辑:罗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