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腾云》杂志副主编,曾经担任过《南方周末》出版总监,《南方周末》高级记者。
徐克(Hark Tsui),中国著名导演、监制,以非常理的出招习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著称,在武侠片、恐怖片、功夫片、科幻片、记录片等各领域皆有所斩获。曾获中国台湾电影金马奖、中国香港电影金像奖、大众电影百花奖等诸多电影奖项。代表作有《龙门客栈》《长津湖》《倩女幽魂》《英雄本色》《黄飞鸿》《笑傲江湖》《智取威虎山》《狄仁杰》系列等。
徐克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第一次看立体电影时,他7岁。
那时候他和父母还没有逃亡到香港,住在越南西贡,一个安静的小城,每天和小伙伴们在街头游荡。手里没有零花钱,又想混进电影院里看电影,他想出了一个歪招:“紧贴持票进场的大人,有时候检票员误认为我是那个人的儿子,我就这样混进电影院。”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够混进电影院。当时徐克的任务是从电影院出来以后,给等候在电影院门口的小朋友再讲一遍电影的故事。就是在那个时候,徐克看到了一部不同寻常的电影:“那部电影我记得片名是《十三鬼》,当时好像看的是黑白,我带着一副红绿眼镜看的电影。回过头来想,其实是一部手工制作的2D电影,所谓的立体电影也没怎么立体,只是有一种不一样的立体视觉效果而已。”徐克在接受我专访时说。
17岁那年,已经和父母移居香港的徐克,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和朋友,语言不通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又害怕苦闷和孤独,他常常躲进电影院里去。一天早上,他在一家电影院放映厅里,一个人看黑泽明的《用心棒》,心灵受到极大震撼,从此决定要从事电影方面的工作。
1977年,徐克结束游学,回到香港,作为导演在佳视拍了他的第一部武侠作品:根据古龙小说改编的9集电视剧《金刀情侠》,引起制片人吴思远的注意,得以拍摄个人第一部古装武侠片《蝶变》。“那时没有电脑特效和3D,里面很多效果,都靠实打实的机器完成,比如轻功是用弹射机,‘金钟罩’其实是穿了盔甲护身,但观众很喜欢,评论界说它‘破旧立新,富有想象力’。”
1997年,徐克目睹日新月异的电脑技术发展,把自己1987年的《倩女幽魂》,用2D电影技术加上3D电脑技术制作了动画片《小倩》。“我想有些新改变,2D电影出现70多年了,但技术上没有什么进步,商业上也不成功。动画片又没有人力成本,投入不高,《倩女幽魂》是我最成功的电影,可能对观众会有吸引力。”
但最后《小倩》在香港和台湾上映,还拿了金马奖,票房却很一般。“那个时候我们说的3D就是电脑动画,因为它的三维特效是用电脑做的,和今天3D的概念完全不同,当时很多靠电脑特效制作的电影也叫3D电影,但其实不是,因为它不是立体电影。”
2001年,徐克在美国,看到了他的美国同学罗伯特·罗德里格兹拍的《非常小特务》(Spy Kids),这部系列电影的动作场面,做了很多特效。“他自己做特效公司拍的这个系列电影,票房很成功,但当时我看了很失望,3D做成这样我觉得很可惜。”
在好莱坞和朋友一起喝咖啡的时候,徐克听说包括卡梅隆等几个大导演,都在发展3D电影。“我当时很好奇,难道有新东西出来吗?难道还有比我们以前看的东西更新的东西出来吗?”
徐克觉得自己不能错过电影发展的潮流,回到香港后,他宣布运用特效技术,翻拍《新蜀山剑侠》。“当时我研究了很久,找遍世界的特效机构,希望我可以找到一些人,给我一个概念,怎么做特效。哪怕是红绿眼镜,哪怕是那种偏光眼镜,以前红绿改为偏光之后,就曾经出了一些低成本的惊悚片、恐怖片电影。”
在《新蜀山剑侠》里,徐克运用了很多当时世界领先的特效制作技术。但最终这部电影因故事无新意,画面和特效不理想,票房惨败。
2010年,在台北为《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做宣传推广的徐克,在西门町的电影院里看到了《阿凡达》,当时凌晨4点钟,他兴奋得彻夜未眠:“我知道真正的3D电影是什么样子了!如果我把它的技术特效用在武侠片上,会是什么样子?”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徐克四处打听,寻找参与过3D电影的特效技术人员。但让他失望的是,在《阿凡达》成功后,卡梅隆并未如电影界的期望,把他研发的3D技术和机器推向电影工业市场,而是继续摸索研究,准备开拍《阿凡达》续集。
徐克等了又等,等他拍完了《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他开始四处寻找,拜访电影制作机构。一路走下来,他发现不管是美国,还是日本、韩国、新加坡及中国香港,各地3D技术发展模式都不同,成熟、完整的3D技术团队几乎没有。
2010年3月25日,徐克在香港宣布,将重拍经典《新龙门客栈》,重拍版本为3D版《龙门飞甲》。“3D和2D电影在气氛营造和动作设计上都不同,3D更能呈现一个真实的武侠世界。华语电影工业里面,最可能发展这个东西的人就是我,我都不动谁会动?国外那些公司有的方面比我们还差,与其等美国人把机器和技术给我们,还不如找他们的人来教我们。”
徐克找到了《阿凡达》的摄影指导恰克·科米斯奇。徐克在和恰克见面长谈得知,卡梅隆拍摄《阿凡达》的八年研发里,有四年时间是白做的,直到第五年才找到正确的方法。“恰克正是第五年加入的,据说他起动了一个不同的方法,即他在《未来战士2》用3D的方式呈现了一个效果,然后,卡梅隆看了以后决定要做3D电影,就找他加入团队。”
《龙门飞甲》投资高达3500万美元,与《阿凡达》的5亿美元制作成本相比,无法比较。如何在现有的投资下,拍出高质量的电影,是徐克的最大难题。
为节省成本,徐克在特效团队上采取了非常精明的做法:他把欧洲、北美、亚洲地区参与过3D电影制作经验的人才,组建了一个混合团队。“我们用的是中国特色的方式,集中了不同风格的3D技术,把他们的好处结合在一起,几种模式一起做,哪个效果好就用它。”最后,经过比较,徐克还是觉得恰克的方法最适用,干脆就让恰克担任3D效果视觉总监。
徐克翻拍《新龙门客栈》的理由很现实。这部电影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徐克在内地影响最大的电影,无论是剧本还是武打设计都不过时。基于大陆地区已成为华语片的主要市场,年轻人又爱尝鲜求异,《阿凡达》在内地的高票房已经足以证明3D电影,可能是武侠片的出路和增长点。
“我拍了30年电影,没有挑战过3D电影,3D能把武侠世界表现到什么程度,我很好奇。”
我采访徐克几次,刚好都是他人生的下半场,离开香港到北京工作的时期。从《散打》到《七剑》影视版,从《龙门飞甲》到《女人不坏》,最后到《狄仁杰》系列。访谈话题从这几部电影开始,又不止这几部电影。
从《龙门客栈》到《龙门飞甲》
张英:关于《龙门客栈》已经有了3部主题电影,你为什么喜欢反复拍同一个故事?
徐克:人类有多少故事是全新的?其实很多故事在不同的年代,反复被重拍成电影,你看它们都是一样的故事,但因为不同的拍摄者兴趣的不同,着眼点不同,故事的人物相同,结构和叙述不同,人物的情感和表现方式也不相同,故事也有了差异和区别。
我小时候,在越南西贡,为躲避美军的空袭,全家人躲在一楼楼梯下吃饭,因为当时我家的房子楼梯处是最坚固的,一家人吃完饭,我妈就给我们几个孩子讲故事,同样一个故事,每次讲都有不同,完全是根据她当时的心态去演绎人物的命运,我当时非常不理解。
后来我拍《蜀山传》,拍《小倩》,拍《龙门飞甲》,其实翻拍和以前的版本都有不同,同样的故事和人物,但他们的人生态度、感情,其实都有许多改变。这些改变都来自我自己,由不同时期对人生和命运的理解和变化导致的。
《龙门飞甲》的故事和《新龙门客栈》有所牵连,发生地在龙门,一家同样的客栈和牌石,但故事发生的时间在《新龙门客栈》之后。金镶玉把龙门客栈烧了之后,赵怀安后来去哪里了,他有什么新的故事?同一个地方,新的人物加入,以前的人物留在这里,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故事?
张英:为什么把《新龙门客栈》里的人名全都改了,是因为版权在嘉禾的缘故吗?《龙门飞甲》里,每个人都有两个名字。
徐克:我觉得江湖人物都是这样的,一个真名,一个外号,就像今天的演员隐去真名喜欢艺名、作家喜欢笔名一样,外号往往是与他的武术特点有关,所以武林中的人都喜欢外号。
《新龙门客栈》的故事版权应该是属于我的。因为当时给嘉禾拍电影的时候,我们电影工作室和他签了一个合约,只是说给他们承制一部电影。
我觉得不是版权问题,我们也不必再重拍一次《新龙门客栈》了。主人公的名字改了,但故事还是在龙门客栈发生,这是一个有趣的地点。我觉得无论是黄飞鸿也好,《笑傲江湖》也好,我们重回到《笑傲江湖》,离不开葵花宝典,当时我拍《东方不败》,也是因为《笑傲江湖》的世界跟葵花宝典有关。
张英:这个沙漠里的古城、宝藏,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徐克:当时我们在敦煌拍完《新龙门客栈》的时候,张曼玉一把火烧了龙门客栈,但那客栈的石头、泥堆还在,当时我就有想法说以后可以拍续集,就讲西夏城的故事。那个时候没有拍有几个原因:当时武侠片很热潮,演员也没有新鲜劲,导演也没有新想法,然后我们就把续集推后了。
当我来拍续集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20年,张曼玉、林青霞、梁家辉,林青霞退休了,张曼玉也半退休了,所以我们干脆就把它停下来就不去想。我们不能重拍一个老故事,就根据老故事的线索,发展了新的故事和情节来。
我们要把故事那么密切地连在一起的话,大家没有看过第一部电影,就完全看不懂第二部电影。所以我想,彼此的关系不要把它变得那么必要。只保留一些人物的关系和一种情怀上的刺激,故事是独立的,又相互印证,第一集和第二集没有冲突,这也倒有一些可取之处。
张英:你的《新龙门客栈》跟胡金铨的《龙门客栈》有什么不同?
徐克:我看胡导演的《龙门客栈》的时候,还在读中学,看完那个戏之后,我们同学之间老是在讨论那个戏,然后再假装里面的人物。这个电影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影响很大,对武侠片这个类型有很大的影响力提升。念大学的时候,我写一个电影论文里面,还提到了这个电影对我们的影响。
后来我自己拍电影,打算重新拍这个电影,因为对胡导演的电影版本有很多疑问,在跟胡导演合作搞《笑傲江湖》的时候,有一年时间我跟他相处,我很喜欢他的电影,也很好奇地问他很多问题,他就跟我一一回答。
关于《龙门客栈》,我有一些疑问,我就问他龙门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叫龙门?他回答说,没故事,没有具体的地点,就是设计一个地方,有很好听的一个地名,发生了一个故事。我就问他,为什么这么一个偏僻地方有一个客栈,只有两个店员的客栈,那个老板是官场失意的忠良,隐姓埋名开这个小店,救了发配边疆面临生死危险的忠良之后,这个太巧合了吧?如果那部电影里,没有几个高手意外到来,与追杀那些忠良之后的那些人对抗,是不是这个救人就不成立了?
我对《龙门客栈》太有感情,所以我不愿意把这个电影百分之百地重拍,胡导演的那个电影已经够经典,它的气势跟分量已经够重要了。我如果要拍,除非对那个题材面有新的角度和新的解读空间。《新龙门客栈》的剧本原来叫作《野店》,当时我考虑这个野店是不是叫黑店,考量了很久,后来要改拍《新龙门客栈》,我把《野店》的剧本拿出来,所以它里面的人物跟《龙门客栈》不太一样。
张英:《龙门飞甲》唯一的问题是我觉得台词稍微多了一点,有些地方是不需要台词就能看懂的。
徐克:我总觉得语言是人物表达自己个性的需要,会在戏里面产生某种戏剧作用,能够反映他深层次内心和个性特点。电影里这么多人物,使电影里的世界更加丰富,这些人物讲的对白,除了剧情之外,还有他自己的世界。因此,我需要对白更多一些。
张英:你的两个“龙门”,在电影音乐上仍然保留了中国音乐,为什么?
徐克:很多电影人都喜欢武侠世界,因为它里面有我们某种情怀跟某种爱好,带有一种童年视角和感情,还有那些想象出来的画面,是我们人生最初对世界的看法,这种传统现在好像断掉了。现在的武侠片,常常会缺乏一种浪漫的情怀,缺乏一种人文的情怀,我的感觉是必须要从传统里面渐渐找出新的元素。
为什么我会用传统音乐,我觉得传统音乐在跟西洋音乐的某种对比上,它有更加强烈的情绪,能够唤起中国人的感情和记忆,有一种很特别的情怀,我觉得这种结合很好。胡金铨是当时第一次把国乐放到武侠片里的导演,《龙门客栈》里的国乐占了50%,这已经了不得了,你看那个时候中国电影配乐都是西乐。我看《龙门客栈》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很浓厚的中国文化背景和都是模仿西方的电影,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我觉得这个做法很好,所以我在武侠电影里都保留这个传统。今天的中国电影越走越跟我们毫无关系,跟我们的文化毫无关系。胡金铨的电影,让我们不断回去看他那个武侠世界,我们今天的导演,可以用他的东西,比现在那些模仿西方的电影还要新颖,还要有创意。
张英:你为什么要赶潮流拍3D电影呢?通常我们觉得这些技术特效片,都是西方导演玩的类型电影。
徐克:从电影历史发展来讲,从默片到有声电影,其实当时有很大的争论,为什么电影有声音呢?因为我们现实生活里面有声音,而且带着很多不同的意思,有真实的元素在里面,所以观众开始熟悉电影的声音,喜欢上了有声电影。
我一直在关注新技术新设备对电影的影响。3D、立体电影不是说三年前五年前才有的事情,我从小就看它,比如我们小时候玩万花筒,它里面是一些胶片,你按了一下就换一张照片,常常会有我们熟悉的那些电影画面,也许是一些人物,或者一些风景,当时我好兴奋,因为那个世界与你身边的世界完全不同,是一个立体世界,它是鲜活的,立体的,会活动,有一种奇异的效果。
我记得我看的第一部电影《十三鬼》,是用红绿眼镜看得很清楚,虽不是很兴奋,至少有立体感。等了很多年之后,电影仍然没有很具体地呈现出来那个效果。大概12年前,我听说世界上有几个大导演对3D很有兴趣,他们在研究3D,我当时很好奇,难道有新东西出来吗?难道还有比我们以前看的东西更新的东西出来吗?
《阿凡达》让我们看到,3D能把一个平面的东西变成立体,这个事让我很兴奋。电影产生至今,我们一直都在追求更真实的视听效果,只是我们的技术达不到,一直到最近两年,我觉得我可以把3D变成我们讲故事的工具了。
中国武术存在几千年了,但电影才诞生了100多年,这100多年中,武侠电影的类型、发展和内容方面的东西很有限,我觉得能做的东西其实还很多。3D能把一些深度的东西很有效地在银幕上展现,给我们一个更靠近真实的世界,电影是视觉艺术,谁不愿意看更好看更刺激的画面呢?当3D给我们真实的效果时,我们就不需要太多剪接的帮助。
我们可以借此打开武侠片这个领域的更多空间,去发掘我们以前也许怀疑、也许想做的题材和内容。比如3D更能表现武林高手对峙时的紧张感和气场,包括所谓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包括中国历史里古人作战的兵法和阵法,还有利用动物野兽作战的蛮荒年代,比如像《神雕侠侣》的万兽山庄,大象、老虎、狮子什么都有,有了3D就可以实现出来,而且真实感更强,有空间有深度,还有立体感,靠近我们真实的世界。这些画面、场景、内容是一般的武侠片,2D的武侠片没有办法解决的。
3D电影的技术,在视觉上一定是给武侠片,插上飞翔的翅膀,让我们打破几百年白色银幕这样一个受限制的四方块空间。科技越来越发达,对电影的影响越来越大,我的很多想象力,在常规技术手段下无法实现,现在得到了解放。我们看3D的时候,我们真的感觉到那个世界是我们可以进去的,《龙门飞甲》里的码头、造船厂,船下边的人,真实感跟2D分别很大。那个立体世界你进去了,里面的人物活生生呈现出来,比如红石谷用飞鹰飞到峡谷里面,如果2D就没有感觉到突然间飞到峡谷的效果,再比如周迅坐在铁链上的镜头,你会感觉自己悬在空中看下去。这就是3D独特的视觉体验。
张英:你拍《七剑》的时候,展现的是实打,《散打》里你展现的是现代拳术搏击,《龙门飞甲》更是高技术综合体,也有《东方不败》和《笑傲江湖》里面的飞来飞去。
徐克:我觉得《龙门飞甲》的武侠风格应该更新,有一些很吸引人的设计,无论它夸张,或者它异常,恰恰就是武侠电影里面最吸引人的地方。比如说当时李连杰用内力攻打东厂都督,东厂都督运气用内力镇压住他的伤势,这种东西在武侠世界里面我们常常会看到,可我们也不想大力去说。
比如龙卷风,这么庞大的龙卷风,能够吹开一个古城,它如果跟我们主角毫无关系,我觉得有点可惜,所以我就让李连杰进入龙卷风里面跟陈坤打。我们很好奇,龙卷风里他们怎么打呢?我当然用了很夸张的设计,在视觉上跟过去的电影很不一样,把观众也带进去了。
李连杰在他以前的电影里非常喜欢用腿,而这个电影里他没用过腿,基本上是快剑。这些武打设计里面,都常常避免了一些我们常见的东西,呈现的恰恰是那些没有的,比如铁链对飞剑,过去武侠片里没有这个东西。
武术、兵器的演变,都是根据人类文明的变化来演变的,每一种兵器其实都有新用法。不要说他飞了,轻功就做过了,就没有其他样式了,创作并非如此,你一定要从传统的基础上,发展一些新的想法和可能性角度。
历史、武侠片与江湖
张英:在处理历史题材和宫廷戏时,你们香港导演的视角和大陆导演的着眼点往往不同,为什么?
徐克:我感觉香港导演没真正拍过历史电影。其实香港人很少拍历史片,没有拍过历史片,只拍一些他们对某种人物的一种解读方式。
中国文学四大名著,哪一本是历史书?比如《三国》题材,你到底想拍《三国志》,还是拍《三国演义》?你想拍《三国志》,就没有很多人物了,诸葛亮可能在赤壁里面也没怎么出来借东风,很多情节都跟历史不一样。为什么我们会对《三国演义》这么有兴趣,因为它里面把历史人物演绎成一种跟我们有关系的关系,家长里短,形象可亲,个性生动,无论曹操也好,吕布也好,什么人在里面,他带有各种戏剧性,让你对那个故事印象更深。
我常常觉得,除非你讲很严肃的题材,你就会按照历史考证式的做法,还原那个朝代的历史文化特点。当你讲的不是严肃题材,你就可以把它演绎化,变成大家爱看的虚构的故事,戏剧化演绎化,幽默一点浪漫一点。观众也会把它当成一种故事片来看,而不是当历史纪录片来看。包括李翰祥的《垂帘听政》,他很依照历史的一些细节拍摄的,我们也当它是一个演绎式的电影来看,没有把它当成历史片来看。
张英:《龙门飞甲》里,陈坤扮演的雨化田奉贵妃娘娘之命把怀龙种的妃子都杀掉,这个也是戏说,实际上在戒备牢固、等级森严的紫禁城里,不大可能。
徐克:我觉得有趣的是,我们是根据历史把这个故事套进去的,献宗做太子的时候,王贵妃是他的奶妈,他做皇帝以后,让奶妈做皇后了,那时候皇后跟太监还有一腿。
当时有这个历史记载,王贵妃对宫里的很多女人,妃子也好,宫女也好,使用了很多酷刑,禁止有小孩的妃子在后宫出现。我们根据历史素材里的这一点,编造成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张英:香港的武侠片里,很少出现皇帝,基本上都是大臣、将军,在解决争端的时候,不是使用政治手段而是用江湖手段来解决。
徐克:我们对历史的理解,不是来自书本,比如三言二拍这些小说,就是来自戏曲舞台剧,它们基本上是对历史的演绎,流传民间,经过民间的很多艺人的审美,演化成后来的作品。
那些历史人物,在戏曲里已经固化,清官奸臣,已经有专门的脸谱,有既定的规格和表演套路,它们和真实的历史人物相去甚远,可我们还是可以接受他们,因为演员在表演上把自己对历史人物的命运、人生情怀放到他演的作品里面去。
我当时拍《笑傲江湖》的时候,跟胡金铨导演合作,找了很多历史京剧,查询历史,胡导演查到当时有一些民间记载,不被朝廷接受的教派,叫日月神教,所以他就用了那个名称。
当时我问金庸先生,他小说里面有些什么点,是一定很坚持不能变的。他回答说:其实小说归小说,电影归电影,你们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吧。我们后来把感受到的历史认知、人生和情怀,放在了《笑傲江湖》的电影里。
张英:你怎么理解中国官场的权力运作?比如《龙门飞甲》里,东厂西厂的权力斗争公开化,双方比武斗狠,这还是江湖的做法,官场的做法应该是表面一团和气,下面给你捅刀子,口蜜腹剑。
徐克:嗯,那也许是必然的历史真实,但是取消了戏剧性,很无趣的。但中国历史中也有偶然,不能一概而论,在唐朝和明朝里,朝廷里面一些不同的势力斗争里,很多时候,真的是什么手段都用。我们历史里政客有含蓄的,也有很直接、很豪放、很狂妄的人。《龙门飞甲》里,东厂西厂都是太监,他们斗狠,其实和正常人不大一样。
无论什么地方的文学艺术,好的作品都是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因为文学艺术就是写人。人为什么在这个世界里有一个悲剧和这么一个命运?在文学的作品里,我们常常会感动,吸引你去看,也是因为他在讲这个故事很到位之外,还让你意识到自己的经历和感受。我们做电影的时候,有些人坚持说我做电影是为了娱乐观众,为了市场;有些人觉得我除了市场导向,还想表现某些艺术追求,每个人的取向不一样。
张英:所以你宁肯选择江湖?
徐克:我觉得在中国人的武侠世界里,江湖就是一个代号,江湖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圈,哪怕你是在学校,还是一个公司,是一个旅游团,还是一个娱乐圈,里面的结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规矩,人与人之间的缺点优点,只不过形式可能不同。当这些东西结合起来,统称在我们的武侠世界里,就是江湖。
《龙门飞甲》的整个世界,其实是这个真实世界的一部分缩影,素慧容(范晓萱饰)依靠凌雁秋(周迅饰),凌雁秋依靠赵怀安(李连杰饰),赵怀安依靠雨化田(陈坤饰),雨化田依靠顾少棠(李宇春饰),人物关系,一环扣一环,扣得很紧。
每个人的生存方式还是人生目的,看起来都不相同,但到最后,每个人追求的东西其实一点也不复杂,无非是自由、爱情、权力、财富,还是很简单的。
比如李连杰、周迅和陈坤、李宇春,他们演的角色,完全是两路不同的人,一种是追求自由、正义,打抱不平,行侠仗义;一种是追求权力、财富,为了实现目的,手段狠辣,不惜伤害他人。这就是今天上一辈人跟这一辈人的区别,上一辈的人理想远大,为振兴民族国家有很大的抱负,可是到现在,这一辈对时代另有要求。他们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最后的结尾其实暗含了我的期待:这两个世界的人,无论是李连杰、周迅,还是陈坤、李宇春和桂纶镁,需要改变的地方就改变,这些人拼来斗去,最后还不是漫漫黄沙?这是我在这个故事想说的话。
张英:你跟吴宇森这代导演和以往的不同,是你们自己的人生态度和个人情怀放在了武侠片里的,人情世故,变成了当下的,从而感染同时代的观众。
徐克:其实我觉得创作的奇妙之处,就是在电影里的一些地方,能够把我们对世界的感受表现一下。因为电影是一面镜子,去照我们自己,银幕是一面镜子,去照观众自己。到底我们这面镜子,放在剧院里的时候,有多少人认同,有多少人有共鸣呢,这点上作为一个创作者是很好奇的。
我们为什么拍电影?最笼统的说法有两个:一个目的是把我们的激动跟我们的情怀跟观众分享,因为我们都在同一个年代,对某一种事情都有共同的感受。当我们创作的时候,我们把集体的感受放大到银幕上让大家看,记得自己在这个年代里的感觉,这种感觉也变成了大家集体的情怀;第二个目的:美国保护电影协会,把很多曾经成为经典的电影,或者是代表了某种特性意义的电影保护起来,变成了他们的私有财产,通过解读他们的美学、世界观、价值观,可以用于将来研究当下的社会资料。
这两点我觉得很重要。除了我们要为自己去创作一种电影世界,其实也是想把我们的感受跟观众分享,娱乐观众。每部电影出来,我都想知道到底观众的感受是什么样的?最后,我们很敏锐地去感觉观众对这个作品的反应,知道他们真正的感受是什么样子。
张英:通常,你的期待和观众的反应,落差会很大吗?
徐克:我觉得其实不能讲落差,等于你敲门,他们打开门,跟你讲话一样,你总会敲开,他们把门打开的时候,会告诉你们很多他们心里的话,这点对电影导演很重要,日积月累,我们永远是拿这个点来做下一步电影的创作,它成了你继续拍电影的动力和种子。
人的故事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世界里,有很多不同形式,但它不管千变万化,都跟我们生活有关,跟我们生活的需要有关。我们去听音乐也好,看电影也好,都要从真实生活里来的。爱情故事不都是一男一女嘛,现在当然出现了“同志”,男男也有爱情故事,女女也有爱情故事,这些演化出来的可能性,就是以前电影里没有的,我们很多时候,在电影里追寻的都是这些情感和精神元素。
张英:有敲不开的时候吗?
徐克:有敲不开呀,有时候我会发觉,你一会儿很感动,他们一点都不感动,也有时候你发觉你讲你的感受,他们也有,他们也很感动。当你去勘察一个东西的话,埋藏在某个地方的可能性,你不断地去敲,去勘察,希望找到,你找到的话,你会很开心,你找到的话,你发现很多回应。
这时候,人性还是最好的通道。比如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拍《末代皇帝》,他是老外,不是中国人,但他的电影,中国人喜欢,西方人也喜欢,不同的国界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都喜欢看。到最后都归纳到一个很简单的创作方法,所有的故事,你的桥段,能不能感动你自己?从我们自己本性出发,不管是什么样的民族、国家,不管唐朝也好,罗马帝国也好,上古神话也好,当你把人性的点做永恒的主角,它总是可以跟很多观众产生共鸣,可以和更多的观众连在一起。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