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优酷的“宠爱剧场”上新了由金晨、王安宇主演的《炽道》。
《炽道》的故事并不复杂:福建小岛渔村长大的段宇成(王安宇 饰)梦想成为一名跳高运动员,后来在助教罗娜(金晨 饰)的指导下,通过一场又一场的赛事的磨练,渐渐成为一名专业的运动员,并一次次获得理想的成绩。而在朝夕相处中,两个人也暗生情愫,他们之间关系的演变,成为推进故事的另一条线索。
《炽道》在相同题材中呈现出自己鲜明的特点,首先就是它改编自网文作者Twentine的同名小说,并且在影视呈现时尽量还原小说中的内容,比如找到了一直在影视剧中饰演又飒又欲形象的金晨和少年感比较强、有运动天赋的王安宇,甚至连小说中8岁的年龄差也卡得刚刚好;比如浓重地渲染《炽道》小说中那种炎炎的夏日氛围,而竞赛的场景、相对精炼的台词也是尽量趋近原小说,尖叫名场面比如摘墨镜的情节、树荫吻等也被还原。
此外,影视剧中对于很多内容都进行了一种唯美化的处理,比如多次对于小说的slogan——“一个好的运动员,他的能量必然是向上的。他一定积极,一定乐观,一定坚韧不屈。就算身处低谷,他也带着力量。你看着他,就像看着太阳”进行扣题,王安宇在剧中新鲜可爱,是几乎没有死角的全方位小太阳;虽然仍旧拍竞技体育这个题材,但是《炽道》没有汗水污渍混作一团的场景,而是时刻凸显着男女主迎着光、逆着光时都始终神像一样光洁完美的青春面庞,也会诗意化地呈现调高起落的过程,将其影像化为在大海中的一次跳跃。
绝对贴脸的漂亮的男女主、绝对忠诚的爱情故事,绝对高尚的体育理想,绝对阳光健康的成长,《炽道》中似乎一切都太唯美了。这当然由于本剧的导演伊峥本身就偏好这种唯美化的、亦真亦幻的审美,但另一方面,从《炽道》和相似的案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在链条首端的、作为改编的活水之源的网文,在怎样深刻影响着,甚至是左右着影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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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从网文自身的发展路径来看。
以网文而言,因受众群不同,网文简而言之被划分为男频与女频。本文中我们主要讨论与甜宠剧最相关的女频文。
2009年11月,起点中文网率先开辟第二战场“起点女生网”,之后各类文学网站都开设了女生专区,如17K小说网女生栏目、腾讯阅读女生频道、创世中文网女生频道等,很多网站由于女性用户占绝大多数,主力发展女频这个方向,如晋江文学城、红袖添香小说网、潇湘书院等等。
女频网文因为类型多样、故事框架成熟、自带稳定读者群和某种程度上已经过市场的检验而被资本看好。2010年开始,女频文就走上被影视改编的康庄大道:比如后宫宫斗类的扛鼎之作《后宫·甄嬛传》(2011年)《如懿传》(2018年),仙侠类《花千骨》(2015)《三生三世十里桃花》(2018),以及都市言情类的,如《千山暮雪》(2011)、《佳期如梦》(2013)、《何以笙箫默》《杉杉来了》(2015)、《微微一笑很倾城》(2016)、《亲爱的,热爱的》(2019)。
在过去的十年中,这些成功的案例都证明“从网文到IP类型剧”是相对保险并容易成功的一条捷径,《IP转化的产业偏好与创作特征》一文中统计:“(2015—2019五年间)排名年度的热播网剧中IP剧的数量恰好占50%,且随年份呈增长趋势。‘晋江文学城’贡献了最多的IP资源,而‘爱优腾’加上华策影视这四家头部影视集团几乎垄断了绝大多数IP电视剧的生产,古装奇幻剧和都市爱情剧是占比最高的类型。”
网文与影视剧究根结底是并不相同的两种创作类型,但是长期的互动让原本只是局限在各自内部的特点也溢出、传递、濡染着对方。
在网文的创作逻辑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必须要照顾读者的感受,必须让读者觉得尽兴的同时又感到一种安全。
“尽兴”即“爽”,以“爽”为目的,这些作品承载着释放欲望、疏解焦虑、自我疗愈或者将某一种可能性推衍到极致,比如《后宫·甄嬛传》,后宫的极致莫过于女性同盟一起“屠龙”;《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做代表的宅斗文的极致也莫过于像明兰一样排除万难,一生顺遂。
“安全”则是读者希望在某一类型的网文中获得的体验是单纯而浓烈的,比如将情感洁癖投射到网文上,许多网文中的男性被要求“守男德”,甚至要求主人公“双洁”。女频的读者也更希望看到一个极为专情的男性,这个男性不仅仅是此生此世,就算几生几世,天上人间游历遍,也只是钟情于某一女性。
在爽与安全的大基调之下,女频文也有极为宽泛的分类,这一点我们将在下文展开。以《炽道》为例,《炽道》网文在晋江文学网的简介言简意赅地指出:“甜文,不甜你来砍死我。”它显然是女频网文中甜文一类的代表,其中的内容也必然是为满足偏好于这一类型的读者而疯狂撒糖。
从《炽道》的影视呈现来看,网文中的甜蜜气质也自然地顺延到影视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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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甜宠剧这边,在“甜宠剧”这个概念出现之前,携带着甜宠元素的影视剧就已经出现,比如古早时代的各种青春偶像剧、台偶剧,这些剧集大多数走“霸道总裁爱上我”的路线,之后也曾因过分耽溺于幻想被抛弃,比如2007年出现赵宝刚的“青春三部曲”,虽然爱情仍有很大的权重,但也努力挤进很多现实主义元素。但这一发展路径很快中断。
2014年的《匆匆那年》、2015年的《何以笙箫默》、2016年的《最好的我们》
开启着一条怀旧青春的类型,有些爱而不得的怅惘;2016年的《微微一笑很倾城》、2017年《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双世宠妃》、2018年的《香蜜沉沉烬如霜》,2019年《亲爱的,热爱的》《致我们暖暖的小时光》,2020年的《传闻中的陈芊芊》等影视剧中几乎不再写青春的迷茫和痛楚,剧中以真空的环境营造一种理想的爱情,“甜宠剧”的概念也因为这些剧集而出现。
尤其是2019年《亲爱的,热爱的》突出的市场表现,也让创作者们发现了“恋爱+X”类型剧,这个“X”可以是电竞,比如《全职高手》《微微一笑很倾城》《你微笑时很美》《我的时代,你的时代》;“X”也可以是志怪,比如《无心法师》《司藤》;“X”也可以是刑侦,比如《他来了,请闭眼》《假如蜗牛有爱情》,当然,“X”也可以是竞技体育,比如《炽道》《陪你逐风飞翔》《旋风少女》《冰糖炖雪梨》……
对于“恋爱+X”类型,《女频网文的IP改编与类型生产》一文中总结:“一般来说,改编成功、口碑出圈的‘爱情+X’类型网剧,基本符合黄金分割原则,剧中内容‘搞事业’的比重略大于‘谈恋爱’,事业线与爱情线双线明晰,双线出彩即为爆款。”
2020年以后,甜宠剧开始井喷,平台也专门为其开辟“剧场”,比如2020年3月20日,优酷推出主打年轻化和女性化的“宠爱剧场”。优酷的调查数据表明,甜宠剧已经成为“95后”女性观众的首选。
当然,很多甜宠剧的成功,得益于其原本就自带粉丝、自带关注度的网文文本,从《何以笙箫默》《亲爱的,热爱的》到《炽道》无不如此。
在女频文中的甜文被改编为甜宠剧时,一些有趣的现象发生了。
首先,网文是在读者本位下进行的创作,为了让读者有阅读的爽感,作者会频繁写到高燃的、撒糖的场景;其次,网文中因为频道和读者群的严格细分而容易形成各种壁垒森严的类型,比如喜欢忠犬奶狗的一般不会去读霸总文,喜欢年下的受不了“大叔恋”,网文中还有难以被更多读者接受的“种马文”,以及因为设定太陈旧而被抛弃的“龙傲天”“玛丽苏”等等。
种种非常精确的细分,导致不同的网文作者在文本中有一些“极端化”的、“窄化”的处理,为了突出自己这一类故事的特点,创作者们会照着模板和读者的心理预期写,尤其在甜文中,爱情是永恒的主旋律,男性人物也会被塑造成完美的男性典范,他们的喜怒哀乐因女主角而起,绝大多数的故事线都为辅助恋爱而铺设等等。
进入到评价领域,原本跟随着网文,流传在亚文化圈层中的一些“黑话”、评价标准,也会随着网文被改编为IP而通行于大众文化场域。它们有的因为强概括性而很有效,比如“be”“he”“甜”“虐”,但也有一些,比如《梦华录》热播时跟着冲上热搜的“双洁”,原本是网文细分领域里为了框定某一类型,提前写的“告示”或者“免责声明”,是为了吸引气味相投者,但是这种原本就带着一定的偏见、反叛意味和本来就是为了满足一部分读者癖好的措辞流动到主流文化,就很容易引起一部分观众的不适。
由此,虽然网文改编的IP剧受惠于原文本自带的读者群和市场,但同时也注定因为顺从了网文的逻辑,主动放弃了复杂性和深刻性,从而无法让大市场中的部分观众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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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甜宠剧中,我们也会发现,原本是网文中才有的这些特点深刻地渗透到剧集中,并成为甜宠剧创作的“基本思路”和“基本规定”。
如果说以前的恋爱剧像是在一条大路上奔跑,路边花草、远处高楼、行人车流皆是风景,偶尔触及历史与时代,是一整片的开阔。而来到“甜宠剧”这个范畴,一切都被收紧了,它更像是在一条窄窄的花径上行走,风烟俱净,阳光和煦,你有完美的恋人与爱情、明晰的未来,却只有不足挂齿的小困扰,《炽道》即是将这种梦幻一样的理想爱情场景推演到极致的作品。
《炽道》里,它以高饱和的、色彩斑驳的、阳光明媚的色调呈现整体氛围。海边、树荫、热浪中漂浮着一般的操场,主角和《你的名字。》一样的站位、长时间的正反打凝视,升格慢镜头徐徐地、巨细无遗地呈现完美恋人湿漉漉的眼神和青春的脸,在他单纯的热血的青春中,他所锚定的目标也是那样单纯和明确——只有不断进取的成绩和一个想要争取的人。
在人物设置上,除了男女主,另外出现的人物一部分承担着插科打诨的喜剧效果,一部分则承担着助推男女主情感递进的任务,比如《炽道》第8集左右新解锁的人物、天资卓著的毛茂齐,他要承担一部分搞事业这条线上的责任,但也一定要发挥勾起段宇成的好胜心和醋意的责任,以发展更多撒糖剧情。因此甜宠剧中除主角以外的角色,很难免地都要站在他们的阴影中,很少因为太出众而对主角构成绝对威胁的角色。
还比如,之前的都市、现代题材剧都会以空镜头扫过城市景观,城市景观在剧中一般是有意味的,它会和剧中的情节形成一种互文关系,共同凸显一种人的孤独、疏离等等。《炽道》一个很突出的取景地是泉州,比如第二、三集,男女主跑步路过的地方是泉州清源山,选拔毛茂奇时,镜头也给到独具泉州特色的古厝。泉州在去年刚刚申遗成功,它出现在任何镜头中都是被正襟危坐地观看和介绍的。但是在《炽道》中,它和搭建的布景无差别地共同作为男女主故事上演的舞台,它甚至是难以被发现的,它的历史、故事都不再被重点提及,它只承担一个作用,就是作为背景的单纯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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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网文天生就肤浅吗?
其实女频网文的另一极致性还体现在,相当部分的女频文是“女性向”的。这一概念暗含着将男性排除以外建立一个隐秘空间,在这个空间中的创作很可能蕴含着鲜明的女性性别革命精神。《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中认为:“女性向的网络小说与传统女性言情的书写模式之间,存在大面积的过渡阶段、灰色地带。女作者在写作时,如果还想着‘男读者能不能接受、会不会喜欢’而不敢冒犯男权中心的条条框框,止步于陈旧的性别想象,其作品则很难被看作是女性向的。”
“女性向”的这种不管不顾的勇力甚至也被认为是一种“网络女性主义”实践,《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中也称:“女性向在网络的公共空间中,实时针对在网络上传播的一桩桩具体的性别歧视事件或女性的生存困境(如婚姻问题、财产问题等)迅速发表看法,并形成一定规模的深度讨论,以造成指向现实的舆论影响力。这种实践与女性向的网络文学共同改变着新一代中国女性的性别意识。”
尤其在一些穿越、重生、架空历史等的网文中,为了突出这一点,甚至会设计一个性别关系倒置的装置,比如《传闻中的陈芊芊》里面的整体设计是:“花垣城女人当家,玄虎城男人当家,两城历来不合”,而故事中,男子要遵守男德,最好的出路,就是找个女人“嫁”了,生不出女孩的,男子也会被指着鼻子骂断了香火,这是一种对于性别成见非常尖锐的指涉。
当然,安全起见,绝大多数的甜文不会这样极端,但也会暗搓搓使劲儿,比如《炽道》的故事要成立,首先需要打破的就是男女主角相差八岁的年龄差身份壁垒,这在现下越发保守的舆论场中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情,这其中要经过漫长的与自我、与他人、与体系的缠斗。虽然在甜剧中这一切都被处理得举重若轻,比如塑造一个格外宽容的体系和幽默的配角,来冲淡这种冲突,但在这一点上的反复纠结,持续了大半部剧,这本身即反映出这个时代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开明。
而现在《炽道》中最具争议的情节反而是甜宠剧中最有突破性的内容,比如在绝大多数甜宠剧都退守在男才女貌、实力对等的安全领域时,《炽道》依旧呈现了大胆的凝视、难以抑制的爱恋。多少师徒恋的甜剧都发乎情,止乎礼,观众只能在二创中圆梦,《炽道》的这种大胆和大方反而显得难能可贵了。
当然还有批评指出,因为太多镜头凝固在段宇成脸上,他又同时是低位的徒弟和爱慕者的身份,所以造成他是弱势的“被凝视者”。且不说原本就标新立异的网文,早在1928年,丁玲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就已经用审视的目光大肆凝视男性并且直白地张扬自己的欲望,她看到美男子凌吉士“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莎菲写自己狂风暴雨一样的爱恋:“谁都可以体会得出来,假使他这时敢于拥抱我,狂乱的吻我,我一定会倒在他手腕上哭出来:‘我爱你呵!我爱你啊!’”
反而是到了今天,正视欲望变得无比艰难。看似在消费文化中,俯拾皆是欲望的刺激、表达与展示,但是对于欲望的讨论和表达却在变得更加艰难,如一位学者所称:“放弃了莎菲式的灵与欲的纠结,放弃了中间的抵抗与结尾的出走,消费、宣泄之后的落寞,往往会让苦闷沉得更深。”
网文改编的IP剧也因此总是需要一次次应对这一棘手问题,而最安全的办法或许就是选取网文中最安全的女频甜文中最安全的那层框架,层层过滤、重重审视,将原故事里最有争议的、最显示出人和关系的复杂性的那一方面摒弃掉。
以《掌中之物》(原著不是甜宠)为例,小说最重要的看点就是女主角知道自己被控制,被虐待,但是朝夕相处和傅慎行下蛊一样的关怀,她要一次次穿破眼前的迷障并有足够强大的信念才能摆脱,这其中的各种情感纠葛是极为复杂的,人需要一次次面对自己的弱点。但改编为《阳光之下》时,对男主进行了置换,抽出一条女主协同外卖小哥小武共同成长,和大反派男主(降为男二)斗智斗勇的警匪题材剧的主线,对所有激进的情节都欲语还休,甚至不顾逻辑断裂地直接跳过,以至于观众需要从小说中去找补。
这其中当然有许多外在因素的束缚,但也是市场、观众和制作方共同的、主动的选择。
进入大市场评价体系中的甜宠剧总被认为提供了一种易得的代偿性的满足,好像网文创作者和影视剧的制作者共同编织了一张名为“想象中单纯又美好的爱情”的大网,网罗着对爱情充满了憧憬的懵懂的、被动的观众们。
但实际上,从这些网文的创作之初,读者就深度参与到这些故事的建构,十多年间,也是读者和观众们亲自将甜宠这一门类从网文的瀚海中打捞出来,以极为严格的、狭窄的评价标准来苛求它应该呈现怎样的爱情故事,并通过一份又一份单纯的、热烈的、相似的、永不会失控的爱情获得一种久违的掌控感。
我们为何做这样的选择?或许正如克里斯托弗·拉什在《自恋主义文化》中所写:“在一个前程日益黯淡的时代,新教的美德已不再能振奋人心。通货膨胀削弱了投资和储蓄,广告减少了人们对负债的恐惧,并鼓励消费者先买后付。未来既然已经变得充满威胁、不可捉摸,那只有傻瓜才不会及时行乐。”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