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时间9月1日中午,李安携梁朝伟、汤唯、陈冲和王力宏四位演员接受了两岸三地媒体的联合采访。在访问中,李安不仅透露汤唯的角色明写王佳芝,暗写张爱玲,还坦言自己在片场情绪失控,首次当众洒泪。
记者:在处理影片中的床戏时,导演和两位演员是怎样完成的?
李安:这种戏无法做很多排练,第一你不好意思,第二也没有那么大的精力,所以我们会事先沟通好。我们不是在开拍前商量,而是在拍摄中越发进入状态,包括主题和他们的心理过程,在那个点上要做怎样的发展。这些床戏在剧本里面是没有的,怎么推演到下面的剧情,我们需要一个基点,像一个锚一样,定在这三个点上,对后面的戏很重要。其实我们没有底,只能边拍边探索。但是拍这种戏我们会害羞的,所以很难去讲,需要一段时间去进入状况。很多东西都是在拍摄当天确定,基本上拍摄现场除了演员只有四个人,我,摄影师,调焦距的和收音师,其他都赶到外面去,在非常封闭,非常私密的空间里完成,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合为一体。
在这里面我不想用一般拍所谓激情戏的DOGMA手摇的方式,制造动乱,或者去捕捉一些无法设计的突发的状况,我要求的是精准度,这相当难。我们采用了香港拍摄武打片常用的设备,又固定又活泼。当然我们都不习惯这些,我们不是拍成人电影的,可是我们戏剧的欲望很强,觉得这是终极的演戏,那些身体的扭曲,那些缠斗。比如梁朝伟的角色,他是特务头子,专门检查别人的真假,汤唯的角色则是一个终极的演员,她要演到这样的投入来取得他的信任,这跟男女关系在床上的关系是非常雷同的,只是我们用戏剧化的方式去表演。这对我们三个戏剧狂来说,很刺激,也很痛苦,但又是必须要去的地方。
这常常让我想到地藏王,地狱里没有一个鬼了,我们才能成菩萨,我们都很珍惜有这样一个特殊的表演的机会。具体细节我不愿意多讲,但是你们看到的自然而深刻的表演都是我们在交流之后形成一致的结果,很多格局、姿势都是我设计的,这好像舞台的Staging,你如何拍摄出来,用什么区位,我是用一些戏剧原理来做的。彼此解释、讨论之后,大致练一下,然后打完光,让大家都出去,然后我们开始缠斗,通常两个镜头之后我们都很累了,所以只能工作半天,演戏演到那样对精力的消耗是想象不到的,他们不是演成人电影,不是交差,他们把灵魂都放进去,再解剖开来。这两天常常看到一些媒体的报道往最负面,不堪的方向写,让我很难过,虽然我也有有预料,但是演员都做出了最多的付出,最珍贵的表演,我希望媒体对他们的表演有一种尊重。
梁朝伟:我拍这部电影的时候出发点不是床戏,而是希望可以表达出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所以床戏从来都很难,除非你有很强的情绪做支持,还好从来拍电影都是没有什么计划,演到哪里算哪里,没有底线,看角色的需要,这对我也是非常宝贵的经验。
其实最难的不是床戏,而是跟汤唯走路的戏,让我想起以前和张曼玉演戏,每次看到她的发型,她的旗袍,她的高跟鞋,都让我跳回到《花样年华》。导演帮我很大忙,他对我做了很多改造,特别在眼神上,让我把从前的东西丢掉,演一个新的梁朝伟。但是真的很痛苦,那时我同时在拍另外一部电影,还要练国语,还要去除之前的一些习惯,那时确实有一些精神分裂,我很嫉妒其他演员。
汤唯:我有一件印象很深的事,在拍摄前我们有很多训练,我的第一课是导演给我上的,他让我做了一个练习,他说假设你是一个外星人,从来没有来过地球,这个时候你的面前有一杯水,你会怎么感受,我于是用手碰碰,然后去闻,拿起来,倒在手上,有水洒到衣服上,我赶紧擦掉,然后甩掉。这时导演告诉我你知道地球有吸引力,所以你会做这些,他做的是,拿起水杯然后倒下来,水洒的到处都是,也不知道去擦。
我想这就是导演对我的一个要求,完完全全忘掉汤唯,以前的一切。所以在准备的时候,我就尽可能离开原来的生活,以致于后来别人问我北京的家在哪里,我都不记得了。用这样的方式进入角色,用我所有的可能性诠释,拍床戏的时候,也是跟着导演走了一趟地狱,包括梁朝伟对我的帮助也是特别大,我很幸运,谢谢!
记者:在具体的设计上,是导演的决定还是你们共同的创意?
李安:第一场床戏我们在排练的时候,我问Tony你准备怎么弄她,这时他突然就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过去,让我很吃惊,我问你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愤怒,他说我就想起三年前和她在浅水湾吃饭的情景,再看她现在的样子我就气很大,这就提醒我说,一个坏蛋,一个汉奸也会有他天真、纯情的时刻,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要在这个里面表现出来,于是我觉得那个动作很合理,他不晓得是对自己的愤怒,还是对时代的愤怒。事实上在浅水湾拍的那场戏是整个电影里面唯一快乐的一天,其他都是扭曲、痛苦、黑暗、生气。总之这个撞头的动作给我很多灵感,后来就发展到把她捆起来,抽打。
我们看易先生这样邪恶、神秘,总要给他表现一下,所以一波一波往下面发展,发展到后来,你也不能只看到一个女人被凌虐,你要看到她的反应。那个戏里面我最喜欢的一个镜头是他在惩罚她到累的时候,她回头看他一下,那个时候你真的分不清是谁在控制谁,这是男女很基本的很兽性的关系,透过压抑他的动物性暴露出来。这个角色是一个汉奸,汉奸不好当的,千夫所指,对自己有很多恨意,这两个人都是在抗拒自己对爱情的感觉,当爱情来了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去接受,他一定要抗拒,这对我来说是很动人的故事,让我觉得很精彩。接下来越来越往更深的地方走。
我很喜欢王佳芝在戏里面有一段独白,把它用话剧的方式来演,对中国的女性来讲是很不寻常的,所以我就想那三场床戏一定要赚到足够的资格让她去讲那段独白,那段独白是在我们拍完三段床戏之后一个月我才写出来的,拍摄跟我们的心理素质有很大的关系,这样讲下去,我可以再讲一个钟头,所以暂时讲到这里。
梁朝伟:对这个角色the most beautiful moment就是在浅水湾,跟这个女生date的时候最美丽,三年里面我觉得易先生一直很miss那个moment,但是三年后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发现当初的感觉已经不再,于是瞬间就变成那个样子,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记者:在拍摄这些性爱场面的时候,你有没有考虑到观众的接受度,另外你是否可以接受有关部门的删剪?
李安:台湾没有删减,一刀没剪,是限制级;大陆因为没有分级制,小孩子都可以看,所以一定要有适合所有人看的版本,我于是自己剪,不希望观众看不懂;香港还没有剪,我想基本就是在三级游走。这是对观众极限的一个挑战,也是创作者和观众之间的一个游戏,但拍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太多观众,而是在挑战自己的极限,演戏的极限,解剖自己的极限,探讨的极限,到了极限你才会有新鲜的东西出来。不然像梁朝伟这么好的演员,你也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总要用一些非常手法把它试出来。汤唯因为是她的第一部电影,投入地非常纯真。至于观众拍完之后在剪辑的阶段会有所考虑,我觉得如果超过剧情我不会用,不够的话拍的时候一定要够,到最大的可能性,一定要让我前面setup的东西言之成理。当然性爱的东西很好看,很享受,但我们不会为了好看而拍,实际上观看这个片子很难用享受来形容,我们还是以戏剧为先。
记者:你的影片其实一直都是在描述爱,父子之爱,同性之爱,异性之爱,你能告诉我们爱对你意味着什么吗?
李安:我觉得爱没有办法被描述,可以体会但是不能被了解,如果可以了解的话,爱情戏三千年前就讲完了,所以爱情越迷惑,就会觉得它越伟大。这就像瞎子摸象,从不同的方向去摸,好像触摸到一些,但是越摸你越不能了解,这是我对爱的感觉,也是对自然力的一种尊重。我可以用某些电影的方式来讲述,但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如果做出某种文字的界定,我觉得是对它的不尊重。
我们当然需要爱,它帮助我们去除那些不好的感觉,仇恨、孤独、罪恶。性是爱的催化剂,在我的电影里面,性只是工具,不是答案,不是目标,爱比较接近,但爱比我们想象中大很多。在《断背山》里面,爱是天堂,是伊甸园,他们在里面很纯粹,好像感觉到一些他们不了解的,他们花了20年的时间想重新回去,但是他们永远回不去,那个电影对爱的感觉是missing,是一种失落,无法捕捉到的东西;在《色,戒》里面,爱变成了地狱,相对有一种真实感。张爱玲的这个小说有一种真实感,她的眼光是那么的锐利,看的那么真切,感觉很残酷,老觉得这个戏是在地狱里面,希望能活着出来。常常让我们感到锥心之痛。
梁朝伟:我对李安是又爱又恨,我觉得他很爱我。
汤唯:其实我做演员开始,就想做一个好演员,做一个真正的演员,一直在盼望,一直在等,让我脱掉心里的束缚,脱掉那层壳。所以这部戏我是希望导演能给我更多压力,这个过程确实……有几次我受不了,还好,我一点点走出来,导演说我经历了三个阶段,可能那一段一段,就是一层一层在剥我的壳。
记者:王佳芝戴上了易先生送给她的戒指,做出了改变命运的决定,这个戒指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吗?
李安:张爱玲对物质很偏执,但是据我了解陈冲和汤唯看戒指是没感觉的。
陈冲:不是说你喜欢首饰,而是从中感受到一个男人对你的爱,他把一颗钻石送给你,哪怕你不喜欢钻石,你也知道它价值连城,你也知道它不会被送给随便另外哪个情妇,你就会认为你在他心中的特殊,原来他如此爱你。这是女人的弱点,张爱玲很残酷的,女人会从一个简单的举动当中认为是被爱了,这是满普遍的。这是一个蛮讽刺的事情。
李安:其实还不止是布尔乔亚的讽刺。送戒指的这场戏里,最厉害的是梁朝伟的眼睛会放电,我们很尊敬他,整部影片都没有让他放电,我告诉他就是为了赢得在这里放一次电的机会,做回到老Tony,他还很不好意思,说那就放一次。这个眼神,在加上那个戒指,我想任何一个女人都逃不掉了,这是女人蛮值得同情的地方。
说到这个戒指其实也是一个奇迹。今天要找到一个两、三克拉,没有瑕疵的火油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我们用了两个月,居然在巴黎卡迪亚的收藏室找到一颗1941年切割的,戏中拍的正好是1942年。那颗钻石6.1克拉,价值连城。你看到那个钻石,真的好像有一种魔力。更神奇的是,汤唯的手很难fit戒指,但是这个戒指她一放就进去了,让我感到害怕。那个moment真的很特别。
记者:这次陈冲你有两部参演的影片都入围竞赛单元,你个人更喜欢哪一部?你觉得哪一部更有机会获奖?
陈冲:这个问题你要问张艺谋,李安和姜文是我最最钦佩的两位导演,两部电影我都极爱极爱。
李安:陈冲的这个角色不是主角,可是我就要她来演易太太这个角色。她对我来说是压阵的,有了她上海那个时代就对了,坐卧行走,只要她坐下来,那桌麻将就成了。其实我和Joan认识很久了,当年的喜宴其实是写给她演的,可惜时间不对。
记者:导演我注意到你很注意片中对历史的考据,能否讲一讲在这方面的工作?
李安:考据的事情做到百分之百是不可能的,中国在电影工业方面不大做研究和保存,在中国做考据很困难,反而也很重要。我希望其他影视作品不要在这方面因陋就简,这会让后代的人觉得历史原本就是那样,这对我而言更有一种任务感,考据东西难,考究活人更难,书上说那个人害羞了,但是今天的人谁还会害羞?我是中间的一代,在台湾接受的学校教育,我也没有亲眼见过那个时代的上海,今天的上海又变了,考据就更加重要。戏剧归戏剧,我希望尽量精彩、刺激、人性,但是时代的的东西要尽最大努力去做,片中那个南京西路,我们按照1:1的把它盖出来,尽量考究,真的很困难,我常说这是千秋万代的事情,苦一点也没有关系,也要想各种办法,大到一条街,小到一个信封,我尽量折磨我的工作人员,为历史做一点事情。
记者:全片最后一场戏很意味深长,梁朝伟和陈冲你们是怎么准备的?
梁朝伟:拍这场戏其实也没什么准备,进来就拍了。
陈冲:他们已经拍了很多我才进组,然后进来演的第一场戏就是全片的最后一场戏,也正是因为这一段让我愿意演这个角色。演的时候我就看到导演坐在那里暴哭,那种空……好像掉进深渊,让我很惊讶。
李安:我们前一阵子刚在那里拍了床戏,投入了很多东西,他们浪漫的虚情假意的话却又引入真情。这部片子我经历了很多,所以当监视器里面看到镜头切到那个空屋子,我突然很受不了。这是我第一次在片场这样。
梁朝伟:看到导演哭,我过去抱着他安慰他,我很担心我们拍不下去了。
记者:跟小说相比,你对易先生似乎要善待很多,是什么促成这种变化?
李安:小说只有28页,我们电影有2个半小时,这很不同。我没有像张爱玲那么恨胡兰成,我觉得他品德确实不好,但没有张爱玲的切肤之痛,恨到把他写的一点人性都没有,这个我也不相信。小说是渐隐式的,很多东西被蔽掉,填满时很多东西不能相信。小说可以这样写,很聪明,但是电影不能这样,一个没有人性的汉奸不可能让观众看上2个半小时。我相信张爱玲恨胡兰成恨到死,但我不相信她对他没有一点情愫。
张爱玲用虎和伥来比喻男女关系,我觉得这是有欠缺的。表面上汤唯在演王佳芝,实际上我让她演的是张爱玲。这是我对她小说的诠释,我不是张爱玲的翻译,我只是接收她的小说来表现我对人性的认识,对世界的了解,我要做出我的贡献,对观众有一个交待。所以王佳芝在三轮车上,我用了《摇篮曲》,我觉得张爱玲是需要一点爱,我有一段时间很恨她,写这么残酷的东西,还让自己活在里面,好像在地狱中行走,她写中国百年尘埃还不够,还要这样悲伤,这样残酷,我拍电影不能这样,我要给她一点爱,所以用了一点《摇篮曲》,我觉得她对易不公平,28页可以,2个半钟头说不过去。
记者:梁朝伟,拍这部戏对你是不是一个折磨?之后还会不会跟李安再合作?
梁朝伟:我演戏演了25年,一直都非常享受,我从来都没觉得演戏是折磨,尽管拍戏的过程中会经历很多困难和矛盾,但这也是享受的过程。我拍片不会给自己设置底线,因为那样就只能演到那里,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角色会去向哪里,我把自己完全投入,角色到哪,我就到哪,不管是电影还是电视剧,花多少时间投入,就要花多少时间离开,但有的时候其实也未必能走的出来,因为我也分不清哪个是我自己,哪个是我和角色的混合体。
我希望可以跟合作过的导演再合作,因为合作多了就会多一份信任和默契,我在片场不习惯讨论,有了默契就会节省很多时间,就会很好玩。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请问力宏,你拍这部戏的感受是怎样的?你如何看待片中的这几场激情戏?
王力宏:第一次试镜的时候,我想如果是演邝裕民这个角色就不用太紧张,因为他不过只有一两句台词,但是当拿到剧本之后发现这个人物很重要。导演一直在净化这个角色,在拍摄了一半之后还在修改台词,让角色更有光彩,我很感谢导演。至于影片的尺度,我同意梁朝伟的观点,不要限制自己,这样角色才会更有生命力。(唐小浪/整理)
(编辑:金子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