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香港中文大学联合法国驻香港及澳门总领事馆主办的“法国五月节”(Le French May)中《山海经传》的演出算是压轴好戏,而地点竟然安排在中文大学新亚书院的圆形广场。
从前去新亚的钱穆图书馆借书,总无数次经圆形广场石阶信步而下,也不知道这小小的剧场有什么用处,以为不过办办学生活动,没想到有一天它会跟号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剧作的“世界首演”扯上关联。买票的时候也不曾想到万一赶上坏天气怎么办,直到动身去学校前看见暴雨将至,才打电话给一起去看戏的朋友,问有没有听说临时搭起顶棚之类。她咨询之后告诉我,会给每个观众发一件一次性雨衣。这听起来倒很刺激。
临开演前,天黑了,也洒下一些雨来。我们撑着伞走上山顶,便听见人声鼎沸,热闹之中,看见有人在耍小杂技,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有工作人员来分发一次性雨衣,排队入场了。不消说,地上是湿的,摆着一小块一小块防水布做的小垫子,权当座位,实际上相当于直接坐到硬石板上,因为每一排都坐了人,腿也不能伸直(不然就踢到了前排人的背)。当然演员更辛苦,他们十七个人分饰七十几个角色,还要时不时在地上打滚。幸亏开演以后,雨点若有若无。
趁着开演之前,四下环顾,围绕着半圆形的石阶,另一面搭起了竹墙,看起来像一个寨子,只留一道门出入,门上又挂着厚厚的黑幕,开场前是观众进场的出入口,开演后就是演员出将入相的“虎度门”。这就把我平日里熟悉的圆形广场生造成一个“野台子”,加之昏暗的灯光,更有陌生化的效果。这样一来,让朋友和我不约而同想起从前我们一起去海洋公园过的万圣节夜(也是这样临时搭建起来的寨子、山洞,气氛阴森,有人扮鬼)。
然后我们就从女娲造人开始看,这一段其实颇精彩,那时候,我们的祖先还不懂言语,完全靠着形体和无意义的声音来表达。那个女演员也是在演女娲时最为出色,她后来饰演的嫦娥和洛妃,都是美女的形象,很难区隔开,而女娲没有定型,也更具野性,倒给了表演十足的挥洒空间。再后来我们看到后羿射日、炎黄大战、嫦娥奔月、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大禹治水……只是每个角色和故事都跟我们记忆中的有那么一点不同。大概把一个一个即兴的神话小段子编织到一个系统的史前史实叙事里,总有一些新的意义生成,再怎样原典重现,都有作者的好恶与取舍,何况我猜作家本来也就只是借远古传说来讲一个文明史的故事。于是众神喧哗,不提供给我们崇拜的功能,倒赤裸裸地呈现了他们未受规训的欲望和杀戮,连不小心做了好事也还没有堂而皇之的说辞,好神也不会好一辈子,恶神或许也自有他的英武和功德。直至黄帝“居中央而制四方”,断绝天地通道,设立规条,大禹登基为人间王,大乱才得大治,戏也就自然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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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时代,神怪大战就不免要电闪雷鸣、大雨如注、翻江倒海(这才把女娲淹死化成精卫)。而我们披着一次性雨衣,在露天广场,偶尔飘下来一些雨丝,偶尔有分不清是音效还是真的雷声传来,最配合的就是天空的颜色,竟是暗红的,大概是台风临近的缘故。看着便觉得挺入戏的。但又不是正襟危坐、投射代入角色的那种,而是看着台上熙熙攘攘、花花绿绿、造型千奇百怪,觉得好玩,心里高兴。
这大概也是编导想达到的效果,导演在我母校做艺术行政主任多年,想起在广场旁边的停车场办起“庙会”,我们开头瞥见的小杂技就是这个庙会的节目。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我们略略逛了一圈,有人踩高跷,有人变魔术,有人吞火,有人喷火,有人卖糕点有人卖糖,真把艺术办成像过节一样了。这也算是复古的时尚,土洋结合的实验了。正如整出《山海经传》,在罗马式的圆形广场演的又是中国古典经传,神话不能演实了,便揉用了中国戏曲的身段和程式。但来回切换之间,也并不总是顺畅。像后羿射日一场,每射下一个太阳,就要扔下来一只金鸟作为象征,但演员扔道具时出现失误,撞到布景,引起笑场,这还罢了,可是非得那么较真地一个一个扔下来九只,这或许是西洋戏剧表演法的偏执吧。另外这个戏看来也割舍不下先锋话剧的影子,总得跳出个把剧情以外的旁白,“布莱希特”一下,以造成疏离效果,演员跳进跳出,倒也难为他们了,但并不是所有旁白的设置都显得聪明。
不过无论如何,戏里洪水滔天,总有大禹,现实中的我们,看完戏,雨也停,把一次性雨衣一脱,边离场边议论,欢欢喜喜回家。
(编辑:谢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