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尼亚》剧照
作为享誉世界的剧作家,契诃夫的作品总在被不断改编,以各具特色、风格迥异的面貌呈现在一代代观众面前。
布图索夫版的《海鸥》充满极为强烈的情绪表达和大量丰富的肢体运用;俄罗斯新西伯利亚红色火炬剧院出品的手语版《三姐妹》,将手语和各种音响相结合,让声音成为舞台上的另一个“主角”;2021年阿维尼翁戏剧节上演的狄亚哥·罗德里格兹导演的《樱桃园》将轨道搬上舞台,并加入现场音乐元素……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创作者总能找到与这位伟大的戏剧家产生连接的方式,就如大江健三郎所言:“契诃夫的时代并没有过去。”
《万尼亚舅舅》:多个版本 多重意蕴
今年开始,通过戏剧影像放映的方式,又一部根据契诃夫剧作改编的作品与国内观众见面。这部由英国导演山姆·耶茨执导的《万尼亚》改编自“四幕乡村生活即景剧”《万尼亚舅舅》,其独特之处在于全剧仅有安德鲁·斯科特一名演员,一人分饰剧中所有角色。
与契诃夫的其他作品一样,《万尼亚舅舅》同样拥有众多改编版本。例如由里马斯·图米纳斯执导的瓦赫坦戈夫剧院版《万尼亚舅舅》,被绝大多数观众视为经典之作。舞台上没有秋千、茶炊、柳条椅等道具,而是建起一面巨大而宽阔的木质门廊,后景有一座狮子雕像,上方一轮昏黄的月亮高悬。舞台和表演呈现出一种克制的庄严感,呼啦圈、铧式犁、不断敲打的钉子、做好又损坏的板凳、巨大的酒缸等道具成为解构人物心理、外化内在情感的方式。全剧结尾,图米纳斯对索尼娅独白进行了删减,让“我相信”的感叹成为最后一句台词,希望的呐喊背后,现实的荒诞和命运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2020年,英国伦敦西区复排录制的《万尼亚舅舅》由出演过《美国队长》《控方证人》等剧的托比·琼斯,以及因《霍比特人》《南方与北方》走红的理查德·阿米蒂奇领衔主演,获得包括最佳话剧男演员、最佳导演在内的四项奥利弗奖提名。这一版本的舞台布置突出俄国庄园的风貌,复古的道具、暗色系的服饰、冷色调的灯光等共同营造出油画般的质感。最特别的则是,由于时值疫情期间,整场录制没有观众,机位选择更为自由,演员对着镜头做出内心独白,镜头也会照向空无观众的剧场。透过镜头,经典与时代的连接感格外醒目,剧中寂静、荒芜的基调和无尽的停滞与消磨,引人深思。
除此之外,在国内的搬演改编中,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版本用大量的停顿和静默放大空旷而孤寂的情绪,舞台上带有强烈抽象意味的一把把白色椅子让人印象深刻。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的《万尼亚舅舅》则拥有兼具极其写实和极其写意的舞美风格,悬挂在半空中的一架架秋千和巨大的绳结成为全剧最鲜明的意象。
安德鲁·斯科特:精准地成为每一个人物
与此前的种种改编相比,独角戏《万尼亚》的难度非同一般。长达两小时的演出中,安德鲁·斯科特不仅要在不同性别间自如转换,还要处理数量众多且复杂的角色,必须快速精准地成为每一个人物,又不断从中抽离。要让观众快速了解每一个人物,而又顺滑流畅地延续情节进展,可以说极其考验演员的表现力和掌控力。
独角戏向来对演员有着极高的要求,从某种程度上说,相较于文本本身,这样的作品更依赖“人保戏”。去年年初通过戏剧影像放映引进的舞台剧《初步举证》,不仅以出色的剧本和结构探讨了性别、权力、法律等问题,更让人们领略了朱迪·科默极富张力、充满能量的精湛演技。伦敦西区上演的剧场版《伦敦生活》里,分饰多个角色的菲比·沃勒-布里奇同样气场全开,分寸尺度精准拿捏,惟妙惟肖令人捧腹。
安德鲁·斯科特无疑同样是演技派。在英剧《神探夏洛克》中,他以阴阳怪气的腔调、收放自如的姿态,诠释了一个“相当恐怖可又迷人得要命”的反派莫里亚蒂。到了剧版《伦敦生活》中,他则成了温柔体贴、会不时蹦出关于爱情金句的迷人神父。电影《都是陌生人》里,他是那个带着孤独底色寻求他人认同、渴望与自我和解的编剧亚当。最近上线的剧集《雷普利》里,他又是那个忧郁复杂、冷漠危险的诈骗犯和行凶者,将一段令人脊背发凉的心理异化过程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独角戏《万尼亚》中,为了实现以一名演员塑造多个角色,编剧给每个人物赋予了鲜明的辨识度,抽烟的是奶妈、玩网球的是医生、戴墨镜的是万尼亚舅舅、拿手帕的是索尼娅、摆弄项链的是海伦娜(契诃夫原著中名为叶莲娜)……安德鲁·斯科特也为每个角色设计了不同的声线、神态、动作,在两个角色对话,或是不同角色上下场的切换中实现身份的转变。
“一”即是“多”:强化悲剧的普遍性
《万尼亚》的改编不只体现在采用独角戏这一形式上。编剧将故事背景从沙俄移至当代爱尔兰的一个土豆农场,原剧中的教授变成了电影编剧,奶妈在一旁吐槽,舅舅不停抱怨,都为这部剧和剧中的人物增添了些许喜剧色彩,呈现一出相对轻巧的“万尼亚舅舅”。但与此同时,“一挑多”的形式也必然难以顾及每个角色的复杂面向,强调和取舍之间不免打薄了深度和多样性,轻盈的质感也减弱了原著沉郁黯淡、苦闷麻木的氛围。
如同安德鲁·斯科特在采访中曾提到的,将自己投射到所有角色的过程,使他逐渐意识到这些角色之间的相似之处。契诃夫《万尼亚舅舅》中的所有人物,内心都充满苦闷,但生活循环往复,痛苦无从解答,劳累和重荷不曾止息,疲乏和困顿是日常的底色。由一人饰演全部角色的《万尼亚》,恰恰强化了这种悲剧的普遍性。安德鲁·斯科特对道具的使用和对肢体的掌控非常精准,开关门、推拉酒杯、手的抚摸等都由两人间的呼应,转变为一个人的自我拉扯和挣扎不休。灵巧自如的转换间,展露的情绪也有了多重含义。索尼娅的苦涩也流淌在伊万醉酒后的眼泪中,海伦娜和医生的对手戏里,男女两人的情愫与压抑都盛满在安德鲁·斯科特那自带忧郁、破碎气质的一双眼眸之中。
与其说万尼亚的枪没能打中姐夫,不如说与庸常生活的交手注定落于下风。两次枪响之后,他清唱起“如果你离去”,一束清冷的光照在他身上,留给众人一个寂寥的侧影。
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那样的忧伤而心碎。
当所有的角色在一个人身上穿梭,仿佛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自导自演的一场大戏,是一个人的春秋大梦和喃喃自语,种种难平的欲望与凄然的绝望都凝聚成自说自话的顾影自怜。而这集于一身的缠斗拉扯,也同时展现出一种自我认知与觉醒的奋力尝试。尽管结尾处那带着“希望”的独白,仍不过是一种无奈的自洽与安慰。
索尼娅的话音落下,万尼亚起身,关灯,走下舞台。只余寂灭的黑暗,笼罩着无解的悲怆。
(作者为媒体人)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