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维吉尔之死》,[奥地利]赫尔曼·布洛赫著,梁锡江、钟皓楠译,译林出版社2024年11月出版,88.00元
赫尔曼·布洛赫的《维吉尔之死》被誉为德国文学中的一颗璀璨明珠。此作以抒情而深邃的遐思,连绵不绝地勾勒出垂暮诗人临终前二十四小时内心世界的微妙变迁。故事的帷幕自诗人遵循其身为皇帝的友人之命,从雅典乘船归返罗马,并在布林迪西港口泊岸的那一刻缓缓拉开,直至维吉尔踏上通往永恒沉寂的旅途而缓缓落下。在这段心灵之旅中,维吉尔逐渐松开了对生活狂热而持久的执着,任由自己沉浸于记忆的洪流之中,从童年的纯真与生命的起点逆流而上,穿越至创世之初那混沌未分、宁静幽深的黑暗。这是一次向虚无迈进的旅程,但由于其采用了倒叙的创世叙事手法,回溯了世界与人类自虚无中逐步诞生的每个阶段,这段旅程因此也成为了一条通往宇宙深处的桥梁。
这一情节弥漫着一种衰败的气息,它叙述的是一个关于个体预感生命中至关重要时刻的降临,同时又被深深的焦虑所笼罩,唯恐错失这一瞬间的故事。除了开篇那一幕船只缓缓驶入港口的场景——其景致之美,足以与施蒂弗特在《威提柯》开篇几页中对波希米亚风光的细腻描绘相提并论,堪称德语文学中风景描写的瑰宝——之外,文中所述或所感的一切,都渗透进了一个由感官印象、狂热臆想与推测交织而成的无形迷宫。这正是死亡悄无声息地在受害者周遭蔓延的写照。由高热引发的纷繁联想,不仅无休止地将一物幻化为另一物,还将每一丝飘忽的记忆都牵引至活生生的现实之中,并在其广泛关联的背景下将其点亮。这一过程既让具体而个别的事物轮廓变得更为鲜明,又使它们融合为一个普遍而梦幻的象征图景。
《维吉尔之死》中关于哲学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与斯宾诺莎式的宇宙与逻各斯的探讨相呼应,在这一框架下,我们所认知的所有离散且具体的事物,皆被视为永恒洪流中不断变迁的面向,由此,多样性被诠释为整体全面性的瞬时个体化表现。布罗赫对于世间万物意义的反思,其哲学根基植根于一种纯粹的泛神论与泛逻辑论的救赎愿景之中。在这一愿景里,终极意义上,起始与终结、“虚无”与“宇宙全体”被揭示为同一本质的不同面向。与死亡一样,这种希望鲜明地勾勒出作品的构造。布罗赫行文中那恢宏而迷人的节奏,通过不断回响的呼唤,愈发坚定地重复并强化着作品的基本主题。这与渴望拯救那些注定灭亡之物的告别姿态相契合,也与那种只能以感叹来表达自身存在的狂热沉醉相一致。在此意义上,该书的主题是真理,但这种真理理想上应能像数学公式那样,以单一词汇精准概括。书中频繁运用诸如生命、死亡、时间、空间、爱、援助、誓言、孤独、友谊等词汇,仿佛是在试图通过思辨的力量,穿透那个自宇宙、人类及生命诞生之初便使之“消解并获赦”“包容并留存”“永劫毁灭又重生”的核心词汇,直至追溯至那最初即存且“超乎言辞”的上帝之言。小说叙述的节奏映射出哲学思辨的律动,正如音乐映射出灵魂的跃动。与布洛赫的《梦游者》相较,这里的悬念与紧张感非但未受阻挠或打断,反而构成了哲学思辨本身的一部分,独立于任何哲学手法之外,是哲学主体内在、尚未明确言说的情感激情。正如被哲学激情所牵引的人不仅仅被一个具体问题所缠绕,思辨的激情所带来的紧张感也不会因答案的揭晓而消散,读者被引领进入一种超越故事情节所带来的悬念的紧张旅程,并随着这股力量,如同维吉尔一般,穿越重重情节与幻象,最终达到永恒的宁静之境。
读者不妨全然沉浸于这部小说的节奏之中,将其视为一首深邃的诗篇来品读。生命在生与死的边缘摇曳,悬于“不再”与“尚未”的狭缝间,正是在死亡那片幽暗背景的映衬之下,生命的全部意义才得以璀璨展现。小说中,“不再与尚未”的主题犹如主旋律般贯穿始终,它象征着历史的转折点,即古代的“不再”与基督教的“尚未”之间的危机,以及这一危机与当下的明显相似之处。这场危机的哲学意涵恰似一场告别的场景:一个对一切都感到绝望的时代,用问题触及每个可能的问题,并从每个潜在的需求中寻求救赎。“不再与尚未”,“尚未却又近在咫尺”,已经取代了布罗赫原先秉持的“价值解体”这一总体参照框架。在洞察到这场危机、这个历史的转折点后,维吉尔对诗歌感到绝望,甚至萌生了销毁《埃涅阿斯纪》手稿的念头。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诗人达到了一种超越艺术与美的更高、更有效的境界。美,在现实中既不负责任又被排除在外,却假装拥有虚假的永恒;艺术家的创造力不过是种伪造的创造,僭越了本应属于上帝的特权。不论这种虚构的本质和层次如何,不论是罗马民众的马戏游戏还是艺术家的杰作,它总是在不同层次上满足了那些不愿承认其非人类起源的人同样的庸俗与忘恩负义,并且平息了他们逃避现实和责任、渴望进入“由美构筑的世界统一体”的欲望。“艺术……是从瞬息万变中妄图构建永恒的绝望之举”,这让艺术家变得叛逆、自私、不可靠,并且忘记了人性的本质。
从文学发展的视角审视,《维吉尔之死》为《梦游者》所探讨的小说新型态与内容挑战提供了解决方案。《梦游者》似乎徘徊于哲学深思与抒情表达之间,难以突破,这主要是因为传统的小说功能,即纯粹的叙述、娱乐及教化,已被平庸的创造所充斥。《维吉尔之死》之所以具有历史意义,是因为它构建了一个框架,在此框架内,现代小说独有的新型悬念元素得以生动展现。仿佛直至此刻,那些一直以来支撑传统小说价值的核心艺术成分——抒情的热忱与通过普遍性对现实的变形——才从单纯的信息传递桎梏中解脱出来,找到了新颖且有力的表现形式。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