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万提斯肖像画（后人推想），胡安·德·郝勒吉作
1616年4月23日，欧洲文学史上最黑暗的日子。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英语文学和西班牙语文学中最伟大的两位作家同一天离世。
莎士比亚的墓地在故乡的圣三一教堂，那里也是他受洗的地方，三个多世纪以来，前去凭吊的人们都会在他的墓碑上看到莎翁自己写的墓志铭：“不妨碍我安息的人将受到保护，移动我尸骨的人将受到诅咒”。如果有可能，塞万提斯一定也想在自己的墓碑上来这么一句，但可惜他去世时，连块墓碑也没有。塞万提斯被草草葬于马德里蛙鸣街的一间修道院内，遗嘱下落不明。17世纪末，那间修道院翻修，他的遗骨被挖出、散失。
2014年4月，西班牙的一个考古团队宣布开展寻找塞万提斯遗骸的调查工作。借助红外摄像机、三维扫描仪和地面穿透雷达等高科技手段，他们确定了33处可能埋葬着塞万提斯遗骨的壁龛。直到2015年1月底，研究人员宣布塞万提斯的遗骸很可能已经找到，他就沉睡于马德里贝尔福特三位一体女修道院地下室的壁龛内。最终，研究人员将通过对遗骸的检测来确认身份，那似乎并不困难，因为塞万提斯的胸部有两处枪伤，左手中弹并造成了终身残疾。
塞万提斯的战友胡安·德·乌尔维纳曾为他的葬礼写过一首诗：“行人，旅行者，塞万提斯葬在这里；泥土盖没了他的肉体，没有盖没他的名字。他走完了他的路，但是他的名声没有死去，他的作品也没有死去??”塞万提斯无疑是整个西班牙语世界的瑰宝，西班牙语甚至被称为“塞万提斯的语言”。有人把其不朽的名作《堂吉诃德》称为西班牙人的圣经。今天，在西班牙人的身上仍然能看到其书中人物的乐观和热情。
1991年，西班牙官方为传播西班牙语文化在全世界三十多个国家设立了非营利机构——塞万提斯学院。可以说，塞万提斯是西语文化的象征。在世界文学史上，塞万提斯也占有重要位置，《堂吉诃德》被认为是文学史上第一部现代小说。
西班牙广场上，塞万提斯雕像端坐在纪念碑前，俯视着下方堂吉诃德和桑丘的雕像，堂吉诃德当然是手持长矛，而忠实仆人桑丘自然是骑着驴的，都是他们在小说中的经典“造型”
比小说人物还倒霉的少年
与寻找塞万提斯的故乡相比，这次寻找其遗骸的工作简直是惊人的高效。曾有十几个地方先后声称是塞万提斯的故乡，人们用了一个多世纪来确认，直到18世纪中期在一间教堂找到了塞万提斯的受洗记录，才最终确定他的出生地是马德里附近的阿尔卡拉·德·阿纳雷斯镇。
今天，在阿纳雷斯镇，人们可以走“堂吉诃德之路”，路上有高大的风车、残破的城堡和堂吉诃德的意中人杜尔西内亚的家；还可以参观塞万提斯的“故居”，当然，那是根据16世纪的典型建筑重新建造的，塞万提斯家人留下的资料并不多。
1547年9月29日，塞万提斯出生于一个贫穷而动荡的家庭。他的祖父胡安·德·塞万提斯一生好像是从他孙子的哪本书里抄来的。他一辈子都在打官司，有时替别人打，有时替自己打。胡安是科尔多瓦人，学过法律，当过地方长官的帮办，担任过一些不重要的公职。由于犯罪和滥用职权，他在不少地方被控告过，但他对名誉并不在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68岁那年，老胡安扔下妻子和全家离家出走，只带走了最小的儿子，并在科尔多瓦和一名女佣生活在了一起。
塞万提斯的父亲罗德里戈是家里的第二个儿子。他的命运更糟，一辈子不是在借债就是在还债。由于天生耳聋，他只能做助理医师，一种介于放血者和理发师之间的助手。父亲离家出走，罗德里戈只得承担起养活母亲、姨妈、妻子和孩子们的重任。他有7个孩子，排行第四的米格尔就是日后的文学巨匠。
从事着卑微的工作，罗德里戈要养活一大家人，殊为不易。1551年，他决定换个地方碰碰运气，卖掉家产，举家搬往巴利亚多利德。在那里，他落入了一个放高利贷人的手中，最终被投入了监狱并查封了家产。保留下来的财产清单，让人看了伤心，这户人家的全部家当只有三把椅子和两张板凳。
两年后，一家人来到了科尔多瓦。罗德里戈和父亲在一定程度上和解了，老胡安帮他介绍工作但并不回家，仍然和女佣住在一起。塞万提斯经常提到科尔多瓦，这里的流氓、小贩、官吏和工匠都永远地留在了他的作品里。7岁那年，塞万提斯上学了，他酷爱阅读和诗歌，连马路上捡到一张纸片都要读一读，但他不善表达，还有点口吃。
安定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塞万提斯一家又搬到了塞维利亚，在伯父的帮助下，买了几套房产，生活获得了暂时改善。塞维利亚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整个欧洲只有威尼斯可以与之媲美。在那里，塞万提斯接触并爱上了戏剧。1564年，当时著名的剧作家洛佩·德·鲁埃达来到塞维利亚，塞万提斯看了他的演出并留下深刻印象。
1566年，19岁的塞万提斯跟随父亲来到了首都马德里。罗德里戈从岳母那里继承到一笔遗产，可以让他把钱借给商人们，小心翼翼地从事一些商业活动。当时的西班牙一方面是庞大的帝国，征服了美洲，宗教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文化正处于黄金时代；而另一方面，遍地都是饥饿、乞讨、瘟疫、凶杀、宗教裁判和愚昧、海盗、官僚主义、司法腐败??马德里的贫富差距比其他城市更大，塞万提斯身处其中，深受其害。好在，他和其笔下的人物一样善于在逆境和困顿之中保持乐观、找到希望。
油画，勒班陀海战。这次战斗中，带病坚守岗位的塞万提斯在激烈的战斗中负了三处伤，以致被截去了左手，此后即有“勒班陀的独手人”之称
为保住右手而失去左手
在塞万提斯所处的时代，人们拔出腰中的佩剑一决胜负是很寻常的事情。1568年，没有人知道为了什么，年轻气盛的塞万提斯和一名泥水匠在皇宫所在地决斗，并且把对方刺伤了，遭到缉拿。司法部门抓不着，就宣布他犯了叛逆罪，处以砍掉右手的刑法，当然前提是要先抓住他。后来事情的发展，就像塞万提斯笔下的训诫小说，一个人为了不被剁掉右手而出逃，最终失去了左手。
塞万提斯途经巴塞罗那逃到了西班牙国王管不到的地方——罗马，那一年他22岁，正是闯荡世界的好年华，可以说他在最好的年龄到了最好的地方。那时，凡是立志从事文学事业的人，首先要学习古典和希腊拉丁文化，而罗马正是艺术和文学的中心。
在罗马，为了有机会结交上层人物，塞万提斯几经周折在主教家里谋得了一个职位——在客厅当佣人。但显然，他的希望落空了。1570年，塞万提斯报名参加了将要和土耳其人打仗的舰队。后来，他在《堂吉诃德》中借笔下人物之口说出了原因：“有两条路可以让人致富或者成名，一条是习文，一条是习武。我的武功胜于文才。”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文才胜于武功。
当时西班牙有句俗语：“教堂、海洋、伺候君王”，即年轻人求富贵、谋出路有三种途径：一是读书当教士；二是出海经商；三是进宫廷或为国王打仗。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中借主人翁之口，表达了他对当兵打仗的深刻认识。他认为，只为五件事才该不顾生命财产，拿起武器奋战。“第一是保卫正教；第二是保卫自己的生命——这是人情天理；第三是保卫自己的名誉、家庭和财产；第四是正义战争中为国王效忠。假如我们再要加第五件，那就是保卫自己的国土??”当时西班牙在海上正受到异教徒土耳其人的军事威胁，受到严格宗教教育和熏陶的塞万提斯，认为当一名基督教士兵抵抗侍奉异教帝国的侵略更是无比光荣的事。当然不可否认，此时血气方刚、正在谋求出路的塞万提斯，恐怕也把参加这次战争作为出人头地的良好机遇。
在16和17世纪的西班牙，一切都受制于一套复杂的论功行赏的制度，有功就可以得到奖赏。每个人不仅可以凭借自己功劳的大小去请求相应的奖赏，而且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这样的要求。塞万提斯曾写道：“假惺惺的甜言蜜语从未让我感到高兴和满足，但无须隐讳，我希望自己的成就得到称颂。”塞万提斯一生中多次提出请求，从未泄气，但几乎每次都是空手而归。
那时，士兵的生活很乱也很特别。他们没有统一的制服，每个人的穿着取决于自己的爱好和经济能力。他们的打扮通常很怪异，不仅色彩鲜艳，而且爱插些羽毛。所以，西班牙士兵得到了“鹦鹉”的称号。军队的兵种根据各自使用的武器被分为长矛手、滑膛枪手和火枪手。塞万提斯是火枪手，属于轻兵种，配有一把长剑和一顶带沿的头盔。
塞万提斯参加的是一支多国联军——由西班牙王国、威尼斯共和国、教皇国、萨伏依公国、热那亚共和国及马耳他骑士团组成的神圣同盟，对手是奥斯曼帝国海军。在军队里，塞万提斯遇到了从西班牙报名参军的弟弟，兄弟二人共同服役。
1571年10月7日，塞万提斯所在的舰队在勒班陀海峡遇到了土耳其舰队。尽管高烧呕吐，塞万提斯在海战中仍然表现十分英勇，他本人后来经常引以为豪。勒班陀海战非常惨烈，双方都损失严重，塞万提斯所在的“侯爵夫人号”上死了40人，伤者过百，塞万提斯中了三枪，两颗子弹打到了胸部，一颗击中了左手。后来，在谈到他因伤而萎缩的左手时，他说：“它很美，因为这是在战神之子、令人永远崇敬的卡洛斯五世的战无不胜的旗帜下效力时，在一次空前绝后的值得纪念的崇高机遇中获得的。”“虽然我的伤口不会在别人眼里大放异彩，至少知其来历的人见了会肃然起敬。”塞万提斯因此被人们称为“勒班陀的独手人”。
虽然立下战功，但塞万提斯建功立业的愿望却没有实现。1574年，他决定结束士兵生活，并于第二年秋天离开他挚爱的意大利城市那不勒斯。
《堂吉诃德》插画，作者古斯塔夫·多雷，描绘了想象中的无序世界
一声大笑颠覆骑士文学
回到西班牙后，塞万提斯除了为国王当过一段时间信使之外没有什么正式的工作。写作成了他唯一的收入来源，通过一些戏剧界朋友的帮助，他开始写小说和剧本。1583年，他出版了小说《伽拉苔亚》，到1585年，他已经写了20多个剧本，成为有名的剧作家。
1584年初，塞万提斯和一位名叫安娜·德维亚布兰卡的有夫之妇相好，并生了一个女孩，取名伊莎贝尔。但同年底，他又爱上了一个名叫卡塔丽娜的女人，并与之结婚。那之后的10年里，塞万提斯并没有过上稳定的生活，他在几个不同的地方担任过军需官，负责征收粮油，时常和当地农民产生矛盾，几次被控告滥用职权和贪污。这段时期，塞万提斯的文学创作都是在工作之余完成的，因此作品不多，只发表了1篇谣曲和3篇小说。
又过了十年，塞万提斯才把《堂吉诃德》第一部的初稿交到出版商手里，初版印数仅为500册。没想到《堂吉诃德》一出版就引起了轰动，1年内重印6次，还出现4种盗版。它被翻译成英文，并迅速流传到美洲，人人都喜欢看。“小孩子翻着读，小伙子细细读，成人熟读，老头子点头簸脑地读；反正各种各样的人都翻来覆去、读得烂熟，每看见一匹瘦马，就是 ‘罗西南特来了！’??每个贵人家的待客室里都有这么一部 《堂吉诃德》；一人刚放下，另一人就拿走了；有人快手抢读，有人央求借阅??”
起初，人们只是把《堂吉诃德》看作“最逗笑的闲书”。有资料记载：一天，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三世站在王宫阳台上，看见一个学生一面看书一面狂笑，就说这学生一定在看《堂吉诃德》，不然就是个疯子。派人一问，果然那学生正在读《堂吉诃德》。17世纪的人们只把这部小说看作一本好笑的通俗读物，并引来了“严肃文学”作家的批评。文艺批评家瓦尔伽斯说：“塞万提斯不学无术，不过倒是个才子，他是西班牙最逗笑的作家。”这句“不学无术”的评语在西班牙被称引了将近三百年。英国诗人拜伦则在其长诗《唐璜》中感叹：“塞万提斯把西班牙的骑士制度笑掉了；只是一声大笑就把祖国的有力助手砍去；从那一天起，西班牙不出什么英雄??”
准确地说，塞万提斯嘲讽的并不是骑士制度而是骑士小说。15世纪末和16世纪上半叶的西班牙，骑士小说大量涌现，成为西班牙风靡一时的读物，上自王公贵族，下自平民百姓，都沉溺于这类故事中。在《堂吉诃德》中，经常提到的骑士小说多达25部。这些小说讲述骑士们冒险行侠的故事，设计重重悬念，有些近似中国的武侠小说。
左：《堂吉诃德》第四版扉页(1605年)；右：中文版《堂吉诃德》，人民文学出版社，杨绛译
《堂吉诃德》有个著名的漫不经心的开头：不久以前，有位绅士住在拉·曼却的一个村上，村名我不想提了。他那类绅士，一般都有一支长枪插在枪架上，有一面古老的盾牌、一匹瘦马和一只猎狗。这位“绅士”就是西班牙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人物——堂吉诃德。他深受骑士小说毒害，整天想出门游侠，在第一部小说中，他一共出门游侠了两次，干出了许多荒唐可笑的事情。他有一个忠实的侍从——农夫桑丘，陪伴他大战风车、释放罪犯、挑衅狮子，几乎堂吉诃德的每一次行侠都是失败的，有的因为使“受益者”反受其害而遭到抱怨。塞万提斯狠狠地嘲讽了骑士小说，《堂吉诃德》既是骑士小说的终结，也是现代小说的发端。1613年，塞万提斯另一部重要作品《训诫小说集》出版，同样大受欢迎。
《堂吉诃德》第一部的成功，促使塞万提斯抓紧时间赶写第二部，在病痛的干扰下，4年里他写了72章。就在塞万提斯笔耕不辍的时候，1614年9月，一个名叫阿隆索·费尔南德斯·德·阿维亚内达的人抢先出版了《奇思异想的绅士堂吉诃德》第二部。这部冒牌之作破绽百出，难以卒读，但仍然借着《堂吉诃德》的声名获得大卖。塞万提斯的愤怒可想而知，但能怎么办呢？他只有更加努力地赶写小说，终于在一年后出版了真正的《堂吉诃德》第二部。此时，塞万提斯已心力交瘁。
大概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塞万提斯忍受着肝水肿和肝硬化的痛苦，用8个月写作了《佩西莱斯和塞西斯蒙达历险记》，小说完成不久，他就在家中溘然离世。
塞万提斯在《训诫小说集》的前言中这样描绘自己的长相：有瘦长的脸，褐色的头发，平展开阔的前额，欢悦的眼睛，弯弯的比例适中的鼻子；银白色的胡子，不到20年前它还是金黄色的；小小的嘴巴，不小但为数不多的几颗牙齿，准确地说是6颗，而且状况不佳，排列得更差，相互间各不相干；中等个子，不高也不矮，脸色健康，白里透黑；背有点驼；腿脚不大灵便。
西班牙皇家学院收藏有一幅肖像画，画中的人穿着褶皱领上衣，有着宽阔的额头、瘦削的面颊和精心修剪的胡子，和塞万提斯自己的描述大体相当。但西班牙皇家学院塞万提斯中心认为，“塞万提斯的肖像没有一幅是真实的，人们所知道的所有他的肖像，都是根据他的自我描述画出的。”
在全世界喜欢《堂吉诃德》的读者心目中，这位命运多舛的作家，大概和他笔下的骑士样子差不多，堂吉诃德是可笑的更是可爱的。四百多年来，每一个解读堂吉诃德的人都是对小说进行了再创作，这也许就是小说能够具有不同寻常的生命力的原因。每个时代的人，都赋予了堂吉诃德与那个时代相匹配的意义，比如浪漫、自由、勇敢、孤独。
（实习编辑：郑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