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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特·格拉斯:爱在柏林

2015-04-14 15:40:51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我累了,只有回忆能让我保持清醒。
 
  回忆就像洋葱,每剥掉一层都会露出一些早已忘却的事情
 
  层层剥落间,泪湿衣襟
 
  ——格拉斯八十自白
 
  君特·格拉斯:爱在柏林
 
  摘自《剥洋葱》
 
  就在第一天,学院大厅里左后边的电话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看到有人在那儿,就松了一口气。要是那里有三四个人在门前排队等,我就感到如释重负。我不安地避免注视它,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只要它是空的,直截了当地邀我进去,我每次都陷入诱惑中:现在,现在,现在……
 
  我曾多次走进它,给自己打气,然后,拨出那个背得烂熟的号码,但是,在传出接通的第一声信号后,我就立刻挂上了听筒。对方应了一两声,却得不到回答。我的硬币就这么浪费了。
 
  不过,那个电话间是无法永久避开的。它在等候,表现出耐心,似乎在等我这个优柔寡断的人:一个窥伺的圈套。不久,它又出现在我眼前,在我去施泰因广场的路上,或是从工作室回到学院内院的时候。
 
  它朝我迎面而来,又在我身后尾随。对于施吕特街的这个房客来说,它在睡梦中仍然敞开,像邀请似的空着。它使我成了那里的常客,我被那拨号盘吸引,被一个个数码吸引。在梦里,我因为持续的占线信号而一事无成。但也只有在梦里才传来应答,让人兴奋地进入一次较长时间的通话。
 
  说我胆小,可以算得上是正确地说出了我的举止。那一个接一个数字的号码就像是一串念珠连祷的组成部分,反复地说出,又保持原样,但只是短时间有用。
 
  有一次,我排到电话亭前等候的行列里,一边与辛特尼斯班上的一个女生说笑,这对我显然有好处。她叫克里斯蒂娜,身上有些好像马驹的东西,那就是她的马尾式发型。我真想用手抚摩它,但也仅此而已。她在我的前头跨进了电话间,这时,忽然有一个人离开了,那个人很像我,天生害怕具有约束力的话语。
 
  我的爱情就这么谨小慎微地保护在粗坯状态,懵懵懂懂地隐藏在温柔的话语下,这对我已经足够了。我享受着我的犹豫,担心接下去的事,所以想回避,因为每当我准备跨进那个小房间时,我知道,只须献出两枚硬币,拨出一个又一个号码,然后谦恭地听着一声又一声信号,那就会听到,玛丽·维格曼排练场的秘书怎么接电话,有礼或者无礼地询问你的要求,于是你说出一个人的名和姓,与她通话是你的迫切愿望,接着便是等候,直到她跳跳蹦蹦地跑过来,用十分悦耳的书面德语说“是我,请讲”,那么你就完啦,没了退路,被拴住了,因为你势必会受到控制。你不能再悄悄溜掉,只好开始说一些事,熟悉你自己,接近实实在在的人,而她的名字原本只是随便写下来的。
 
  然后,我通过电话与一个叫安娜·施瓦茨的学舞蹈女生说了简短的几句话,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就实现了。进展真快啊。一个电话就够了。
 
  我费了很大劲儿,回忆我们后来的儿辈及孙辈的生日,才弄清了那个日期:我们是1953年1月18日会面的。大凡值得纪念的历史事件,比如,重大战役与谛结和约,我总觉得就像是在眼前,第二帝国按照俾斯麦的意愿建立的日子,至今仍有用处,我有时想起那个冰冷的日子——那到底是个星期六还是星期日呢?——但对于那一天的过程已经不大清楚了。
 
  我们约好了中午1点钟见面,地点在动物园火车站的地铁出口处。因为我曾在森夫滕贝格和施普伦贝格之间负过伤,丢了那块金茨勒手表,身上没带多多少少能知道时间的东西,所以,我过早地站在车站的大钟下面,犹豫不决地跑来跑去,陷入诱惑之中,又克制了一会儿,但后来还是走到对面那排店铺的一张柜台旁喝了两杯酒,所以,当安娜准时来到时,我的呼吸散发出酒气,而她当时看上去还不够二十岁。
 
  她的动作中带着一些男孩子气。寒冷使得她鼻子通红。该怎么跟这个年轻的姑娘打发中午以及整个下午的时间呢?把她带到这个转租房客的房间去?那个寡妇房东拒绝女人来访,所以我没有这个想法,即使想到了,那也是要严格避免的做法。于是,我就提出到附近的康德街去看一场电影,但是很不巧,那儿正放映一个西部片。于是,我做出了以前我从没做过的事,有礼貌地邀请施瓦茨小姐,去陶恩琴街的席林店喝咖啡和吃点心,或是去选帝侯大街的克兰茨勒店?
 
  在文字中找不到,我们到底是怎样以及在哪儿度过了那个漫长的下午。就假定是随便闲聊吧:赤着脚跳舞的事儿怎么样?您小时候上过芭蕾舞课吗?您的新老师,那位有名的玛丽·威格曼,到底怎么样?要求很严格,恰如所希望的那样?
 
  或是我们大谈诗歌的那些无冕之王,谈柏林东边的布莱希特和西边的贝恩?当时我们关心政治吗?
 
  或是在吃第一块糕点之前,我就充分考虑到了相关的效果,冒充自己是诗人?
 
  我能像个淘金者那样不停地振摇筛子,但是没有漂亮话,没有风趣的碎片,没有大胆比喻的回响,能够经久不变。我们在这儿或那儿还吃了多少块糕点或蛋糕,也没有一片洋葱列出来。我们就这样或那样地打发时间。
 
  与安娜的真正会见是晚上才开始的,我们随着人流走进了当时很有名的“蛋壳”舞厅。如果这是说我们跳了舞,那其实并没说出什么来。我们在跳舞中配合默契,才更接近实情。我在回顾我们的十六年婚姻时不得不承认:我们确曾很亲近,直至融合为一,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说安娜只是在跳舞时对我如此亲近,那么平时,我们也尽力体贴。但我们相互又常常视而不见,到处乱跑,寻找根本没有或只是幽灵的东西。后来,我们做了父母——受到责任的约束——相互却迷失了,只还跟孩子们亲近。最后是布鲁诺,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留在哪儿。
 
  “蛋壳”舞厅里的乐队不时地演奏迪克西兰爵士乐、散柏乐和节奏强劲的爵士乐。我们忘情地跳着各种舞蹈。这显得很容易,就好像过去我们一直在一起练习过似的。就好像心情绝好的一对获得了成功。我们在跳舞的人当中站好位置。我们几乎没察觉人家在观看我们。我们真愿就这么长久地跳下去,坦诚而亲密,短促的目光和手指的轻按,分开是为了再配合,成对地旋转,踮起脚来,只想这样:跳到筋疲力尽才分开,又合为一体,然后飞腾起来,呈失重状态,比思想更快,却又比流逝的时间慢。
 
  奏完最后的布鲁士舞曲,将近午夜的时候,我才送安娜上了电车。她住在施马尔根多夫的转租房子里。在跳舞的间隙,我想必说了“我要娶你”的话,随后,她指了指一个朋友,说她对那个人心怀感激,而这又促使我说:“没关系,我们等着瞧吧。”
 
  这就是轻松愉快的开始,抵消了随后而来的所有沉重的东西。
 
  摘自《剥洋葱:君特·格拉斯回忆录》魏育青/王滨滨/吴裕康译
 
  (编辑:王日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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