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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随笔三则

2014-10-19 10:53:27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

   

  编者按:薛忆沩是旅居加拿大的华语作家,近年陆续写了一组关于诺奖作家的随笔,从全新角度解读他们的作品和人格魅力。这组文章将以《献给孤独的挽歌》为名,结集出版。本版选摘其中三篇,以飨读者。

  赛珍珠:其父与其女

  在第一次(1910年)随父亲回美国的漫长旅途中,这个在中国长大的“害羞的女孩”与她的父亲之间有一次对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似乎显得早熟的交谈。她不理解自己的祖国(美国)为什么也会被包括在“列强”之列,受到第二故乡(中国)的人民铺天盖地的仇视。她辩解说,美国并没有像那些强霸的国家一样在中国圈立租界,美国又将庚子赔款用来资助中国的学生,美国还在中国建立了那么多的医院和学校,还为遭受饥荒的中国灾民提供了那么多的救济……

  听完女儿的辩解,父亲心平气和地说:“永远不要忘记美国传教士并没有接到过中国人民的邀请。我们只是凭着自己的责任感来到了这里。因此,中国人民并不欠我们什么。我们为他们做了许多好事,那只不过是尽了我们自己的义务……我们的国家没有租界,可是别的国家在圈立租界的时候,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何况,我们也的确从不平等的条约中得到了好处。我不认为我们可以逃脱最后的清算。”

  这位在女儿的眼里像是“一座冷漠的纪念碑”的父亲就这样将自己害羞的女儿带到了更深的羞愧之中。这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羞愧会让她更理解她热爱的大地和人民,并给她的写作留下永不磨损的标记。

  赛珍珠的小说没有激起我的敬意,但是她的传记却引起了我的兴趣。她的自传《我的几个世界》出版于她彻底离开中国二十年之后的1954年。这个在中国生活过四十年并且“因为中国”而站到了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上的美国人(尽管这是颇遭非议的获奖),为我打开了可以同时观赏“几个世界”的窗口。

  她用不少的篇幅谈论她童年世界里的那“一座冷漠的纪念碑”。她说,直到长大了以后,她才开始慢慢地欣赏她的父亲。而在父亲七十岁以后,她才彻底发现了他的魅力。“是我而不是他的错让我们要等到这个时候才能够互相理解。”她这样写道,“从前,他不知道怎样接受我的世界,我也不知道怎样进入他的世界。我们不得不一起长大和成熟。”成熟的赛珍珠很高兴自己的父亲活到了他们“能够互相理解的年纪”。

  在自传的后半部分,死去多年的父亲又有一次极为隆重的出现。他出现在赛珍珠从年迈的瑞典国王手上接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一刹那。“在那一刹那,我看到的不是国王的面孔,而是我父亲的面孔。”她在自传中“首次”公开了她十六年前的那一次魔幻般的奇遇。她说,甚至就连国王伸过来的手都与她父亲的手极为相像。当时她大吃一惊,几乎忘记了在领奖之后要“退回”座位(而不是背对着国王走回座位)的礼仪。父亲在如此特殊的瞬间的复活给忐忑不安的赛珍珠带来了巨大的安慰。

  赛珍珠在性格和体格上都与她的父亲非常相像。谈到她自己缺乏幽默感的时候,她的传记作者曾经这样攀比:“她仍然是她父亲忠实的女儿,固执地相信严肃的问题必须严肃地对待。”

  在她出版于1961年的一本书的最后,类似的幻觉再次出现。赛珍珠误以为冥冥中听到的一段神圣的声音来自她埋葬在“中国正中心的一座山顶上”的父亲。而在那本书的扉页上,她引用了瓦莱里动人的诗句:

  我只想躲避在自己的心中

  在那里,我可以尽情享受对他的爱

  像她的父亲一样,赛珍珠的一生充满了对中国的爱。然而,她尽管活了很长的时间,却没有活到能够与中国“相互理解的年纪”。这当然不是“她”的错。她一直对这种“相互理解”充满了幻想。这幻想刻凿在她为自己设计的墓碑上:她没有在那里留下她的英文名字。在寂寞的死亡之中,她不再是西方世界里家喻户晓的Pearl S Buck,而只是在第二故乡默默无闻的“赛珍珠”。

  加缪的“百年孤独”

  195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被认为具有强烈的政治用意。因为当时法国和阿尔及利亚之间的冲突已经高达白热化的程度,将桂冠抛到一位法裔阿尔及利亚作家的头上似乎有利于冲突的降温。结果却适得其反:加缪的获奖不仅没有讨好正在谋求独立的阿尔及利亚,也引起了法国知识界左右两派同样强烈的不满和反感。这时候的加缪已经因为与萨特的著名论争在法国的知识界备受冷落,而使他左右都不能逢源的主要原因还是他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的立场:他同情受压迫的阿拉伯人,但是却反对他们的武力抗争;他反对法国政府不人道的殖民政策,但是却坚决主张阿尔及利亚应该是法国的一部分。如此纠结的立场与加缪的出生有很大的关系。他出生于阿尔及利亚的一个贫困法裔家庭,既带有很深的阿尔及利亚草根情结,又对宗主国或者说祖先的文化有强烈的认同。他的这种立场一年前就让他处于荒谬的境地:当时他专程去阿尔及利亚,想用他的文学盛名给冲突降温。结果,他一方面受到了法裔右翼分子的阻挠,同时又受到了阿拉伯左翼分子的监视。在一次集会上,他甚至听到了“处死加缪”的叫喊。这种经历成为了加缪的前车之鉴,所以在瑞典领奖的时候,他对阿尔及利亚问题避而不谈。而面对斯德哥尔摩大学学生们的质疑,他用母亲来抵挡。他说他的母亲仍然住在那里,他不得不为她的安全着想。与《局外人》对母亲的生死极为冷漠的主人公相反,《局外人》的作者对母亲充满了世俗的温情。

  萨特应该说是加缪的伯乐。《局外人》刚一出版,他就意识到了它的巨大价值。刚刚完成自己纪念碑似的巨著(《存在与虚无》)的哲学家为那部处女作写出了长达六千字的书评,将名不见经传的阿尔及利亚青年与卡夫卡和海明威相比。但是,这两个对异性都极为着迷的男人(据波伏娃的记载,他们在一起谈论得最多的不是哲学而是女人)最后终于因为不同的道德观而分道扬镳。我一直认为,与萨特的论争和破裂是孤独的加缪命中注定的结局。那论争和破裂将加缪变成了法国知识界的局外人;我同样一直认为,萨特对诺贝尔文学奖的谢绝其实是萨特与加缪的正式绝交,是萨特对自己发现的千里马七年前的胜出的正式回应。早已经从“存在”变成“虚无”的加缪再一次遭受了代表着主流的哲学家的抛弃。

  加缪是一个天生的孤儿。当他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他的父亲就从世界大战的战场上走出了世界。而他的母亲是一个半聋的文盲,终生都很少开口说话。加缪的童年就笼罩在死亡和沉默双重的阴影之中。而他充满人情味的立场又让他总是处于“政治上不正确”的境地,让他成为法国知识界的孤儿。他的女儿称他完全就是一个“阿尔及利亚人”,他在那里度过了他短暂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他的《局外人》和《鼠疫》都以那里为场景,他的文字里经常透出他对那片土地的骄傲和热爱……但是,独立后的阿尔及利亚还是将他作为“殖民主义者”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直至今天,那里的学校仍然不教他的书,那里的书店仍然不卖他的书,他在那里的故居仍然只是普通的民居,而没有被“打造”成文学圣地或者旅游景点。

  荒谬的死亡并没有中断加缪的孤独。他的名声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继续滑落。他富于人情味的思想继续被“继续革命”的滚滚红尘淹没。这就是为什么那部与他共同经历了最后的荒谬并且幸免于难的手稿要等待三十四年才与读者见面的原因。它在等待包括萨特在内的许多法国知识分子都热情支持的中国“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它在等待由几乎是清一色的法国留学生组成的红色高棉领导阶层的溃散,它在等待萨特一代左派的正寝,它在等待那激动人心的1989年,那以柏林墙的倒塌为标志的冷战的终止……1994年,《第一个人》终于在法国出版,并且立刻登上了畅销书的榜首。三十四年前那场荒谬车祸的遇难者复活了。天生的孤儿再一次成为文学的宠儿。

  年轻的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义正词言地为唐璜辩护。他自己就是现代的唐璜。他的一生是不断追求女人的一生。他与生俱来的孤独注定了他的这种追求。他的这种追求又加深了他与生俱来的孤独。对女人的爱是加缪生活的艺术,也是他对荒谬的反抗。而加缪在短暂的一生中得到了那么多女人的爱,这不仅是他本人的幸运,也是无数热爱他的文学的局外人的幸运。

  在1959年最后的那三天里,加缪分别给自己在巴黎的三位情人写下了同样激情的信,表达对她们同样强烈的思念。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写下的不仅是情书,还是遗书。那些等待着他们下一次约会的女人在几天后的同一个时刻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同一条噩耗。那是她们一生中最大的噩耗。她们共同的爱人将自己无法忍受的“百年孤独”完全抛给了她们。她们要在那“孤独”之中度过她们各自平凡的余生。[NextPage]

  马尔克斯:那一次没有终点的旅行

  为什么马尔克斯要选择从自己二十三岁那年的那一次意想不到的旅行开始他的自传?《为叙述活着》从“我母亲让我陪她去卖那所房子”开始。这时候,这个名牌大学法律系的年轻人刚刚决定放弃令人羡慕的学业,准备投身于前途难卜的文学创作。他的决定令他的母亲心急如焚。

  “去卖那所房子”只是母亲让儿子陪她回家乡小镇去的借口。母亲真正的用意是希望家乡的亲友们能够与她同心协力,规劝浪子猛醒回头。而马尔克斯之所以选择从这个节点开始他的自传当然不是因为他习惯了自己曾经震惊文学史的那种半途而“兴”的叙述方式。他有另外的理由,更重要的理由:那一次意想不到的旅行实际上是他“为叙述活着”的生命中注定的旅程。

  这命中注定的旅程首先将年轻的马尔克斯带回到了忧郁的过去。当列车接近终点的时候,香蕉种植园“马贡多”的门牌又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想象力和好奇心被“怀旧”的伤感击中。他想起了许多年以前的事,他想起了这名字在许多年以前就曾引起过他“诗意的共鸣”。忧郁和伤感让马尔克斯用另外一种目光打量自己的家乡:流经那里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上的石头又白又大,“像史前时代的蛋”……许多年以后,坐落在家乡河边的“马贡多”变成了《百年孤独》中往事云集的村落。

  而更重要的是,这命中注定的旅行为马尔克斯开通了面向远大前程的道路。“推土机”掌握在小镇医生的手中。在马尔克斯的记忆里,这位医生是一个可怕的幽灵,因为从前他与同伴们潜入他的花园去偷芒果的时候,他枯瘦的身影总是会骤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一次,是母亲将马尔克斯带到了幽灵的面前。

  想象力无比强悍的马尔克斯当然不会想不到医生的第一个问题。那是所有大人们都会问到的同样的问题。面对医生关于他在大学里学习情况的询问,刚刚决定辍学的马尔克斯只可能给出拐弯抹角的回答。他的回答被心急如焚的母亲打断。她向医生投诉说,这异想天开的年轻人居然摆着律师不当,而要当作家。

  想象力无比强悍的马尔克斯怎么也不会想到医生对他母亲的投诉的反应。那是其他的大人们不可能有的反应。医生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目光。然后,他惊叹着说:“这可是上天的恩赐啊。”

  接着,医生兴奋地与马尔克斯谈起了作家和作品。他的兴奋当然令马尔克斯无比兴奋。往日的幽灵变成了此刻的知音。这是现实还是魔幻?在一段心心相印的交谈之后,医生对这个小时候经常到自己花园里来偷芒果的年轻人已经充满了信心。“我没有读过你的作品,但是你的谈吐已经像一个作家了。”他用鼓励的口气说。

  这意想不到的场面当然让原本是来求助外援的母亲慌了手脚。她后退了一步,称自己并不反对儿子的选择。不过,她像所有负责任的家长一样认为,年轻人应该学一门可靠的专业,这样将来才可能有可靠的生活。

  而年轻时也曾经向往写作的医生回应说,他自己的父母当年也是用同样的方式诱逼他弃文从医的。接着,他继续现身说法,对“可靠”论发起了出人意料的进攻。“现在我成了医生,”他说,“可是我并不知道在我的病人中有多少人死于上帝的意志,又有多少人死于我的医术。”

  母亲被医生的奇招逼到了最后的防线。她哀叹说,儿子放弃大学法律专业的学习就意味着他放弃了“一切”。

  而医生乘胜追击,强调这种“放弃”正好就是“不可动摇的决心”的证明。他说艺术的神秘之处就在于献身者愿意为它奉献自己的一生而不求任何回报。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爱情”具有同等的魔力。他最后更是行使医生的权威,断定去阻挠这种决心会对身体造成“致命的伤害”。

  许多年以后,马尔克斯仍然对往日的幽灵如此奇特又如此强悍的推理充满了惊叹。这奇特又强悍的推理涵盖艺术、精神、命运、爱情,最后直逼死亡。它的特效就见证了它的力量。

  心急如焚的母亲从此不再阻挠一意孤行的儿子了。但是,她还不可能知道自己安排的这一次事与愿违的旅行的历史意义。她还需要在懊悔和遗憾中等待十七年。她还需要等待“马贡多”在《百年孤独》中的出现和消失……

  这是一次没有终点的旅行。它的行程将被阅读不断延续下去,延续到更远的百年之后,延续到更深的孤独之中。(文/薛忆沩)

  (编辑:刘颖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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