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诗选》
收录诗人1990年至2006年的代表性作品86首(组),包括《在陀斯妥耶夫斯基墓前》、《四季》、《连绵的低矮的小山》、《铁锤》、《夜景》、《步数》、《夜歌》、《岁末书简》、《安排》等。
“眼珠狡黠地一转”,“脚尖轻弹,在空中相互敲击”
我忍俊不禁:多么精准的自画像,后半句还不乏幻想。他的《夜歌》写于2004年8月,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我第二次见到桑克。哈尔滨,某个中午,《黑龙江日报》社的大堂里。一场过路雨将我和另外两位朋友淋成落汤鸡。桑克见到我们,略有紧张,他说:知道吗,他们都在看着你们。他又说:知道吗,我为什么在凉鞋里面穿袜子,就是为了让他们觉得我土。他还说: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总是穿着学校里的那种破背心上班,始终不受重用,后来穿上衣服,才在单位里变成了人。
没过多久,他匆匆带着我们冒雨离开了农业大省的喉舌重地。我理解他的苦心,我的家乡也在这里,我理解那些冻土般难容异类的目光。桑克毕竟是位不上不下的领导。我们去吃饭,还有桑克的妻子、我的师姐杨铭,诗人张曙光和朱永良。暴雨在窗外越来越大,诗人们感慨于生活的无聊。幸亏他们还有《剃须刀》,一份自办的诗歌季刊,督促,或者说逼迫着他们自己,将更多的精力集中于写作或阅读。正是因为这本杂志,我开始对桑克的诗歌产生好感,甚至觉得,真的不错。其实,早在大学时代,我已在笔记本上抄录过桑克的语句,但那不是诗歌,而是回忆,关于戈麦,海子之后自杀的另一位诗人,大意是:他与戈麦都来自北大荒,那里的景色……记得桑克将其比拟作俄罗斯腹地,我很感动,因为同样的思乡,同样的自我催眠。
桑克似乎与一切事件有关。他能够获得人民文学诗歌奖,也能够主持草根性的“诗生活”。即便马骅出事的时候,他也不忘叮嘱我在马骅生平里写入“诗生活”,并上升到个人理想的高度。
我与桑克渐渐熟络起来,尽管一共只见过三次。每次见面,桑克都给我截然不同的印象,判若三人。第一次相见,是个夏天,他来参加诗会。那个桑克,成熟,真诚,热衷于杀人游戏,热衷于身边的秘闻。第二次,也就是在哈尔滨,他有点儿像个成长中的官僚,也像一只生活在森林中的机敏动物,时刻提防来自隐秘之处的威胁,虽然谈笑风生,却百事禁忌,让人看得出精神上的疲倦。第三次,今年春天,在北京,他从广州诗会一路北上北大诗会,拎着一只箱子,磕磕绊绊,就像天真可爱的中年蜡笔小新。1960年代生人的桑克穿起青春荡漾的套头衫,神采奕奕游荡在北大,居然比第一次见面时年轻许多,不知是因为重返了大学时代的城市,还是因为远离了谋生的城市,一身轻松,略带得色,仿佛世界依旧属于诗人。
《夜歌》说的就是生活的不同,昼夜之间,两个自我。“每天早晨,我都会死去。/每天午夜,我都会复活。”“死是容易的,复活也是。”我羡慕这种能够在两种甚至更多生活之间,生死自如的人类。他们能看到更多的景象。一如桑克,除了诗歌,更拥有现实以及虚拟两份事业,并且都干得不错。
近些年来,他于诗歌品出了更多的滋味:“这株草,这株树,不是什么奇迹,也没给我什么欢喜。/但我停下来,在乱走之中缓缓停了下来。”生活得继续。在一种价值中长大,却必须在另一种价值中生存。对一位诗人来说,内心冲突可想而知,分身之术自是不足为奇。桑克随手写下《乡野间》,倒是一份理想:乱走之中停将下来,看看毫无价值的草与树,不是奇迹,也不是欢喜。(本文略有删节)
夜景
桑克
我坐在边座上。
我的热脸贴着玻璃的冷脸。
我望着移动的旷野。
我望着移动的旷野中的雪。
潜伏在旷野的褶皱中的雪,
是掩埋还是暴露荒凉的痕迹?
我望着旷野中稀疏的树木。
树木不摇不摆,无风无语。
我望着树木之后安静的乡村。
我深解它的冷,一如深解它的穷。
那安静是恐怖的皮!
我望着移动的孤寂的皮。
我仰望皮上辽阔的空虚:
北斗七星,七枚发光的钉子!这暗夜,这移动的橙色列车,
这大地一动不动,让我欢喜。
(编辑:全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