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是讲究结构的,文学也是讲究结构的。也就是说,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任何一个大作家之所以伟大,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他的作品写出了人类所共同的、终极的悲剧宿命。
余秋雨先生把它概括为作品背后所应该具有的两难结构和未知结构。对于作家来说,你要成为伟大的作家,使你的作品能够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要注意在写作当中把握住你的作品,要有背后的、潜藏的未知结构和两难结构;作为一个读者,我们怎么样才能够做一个够格的艺术欣赏者呢?就是你要有本事读出潜隐在作品背后的两难结构和未知结构,这样的话你才能够成为伟大的读者。我们的伟大读者多了,也就可能会“逼迫”作家写出伟大的作品来。
——编 者
我想从创作学的意义上来讲文学当中的一个技术性问题。这么多年来,我们对于文学上的、创作学上的一些问题往往过于忽视,对文学和文化的思考,更多的是比较粗糙的、高屋建瓴的大概念,在一定的时候,我觉得这也还是需要的;但是,如果深入到文学的内部,光是这样的思考就不够了,这是一个非常细致的所在,需要做认真的探讨。
《红楼梦》的伟大就在于,作品中包含着很多两难结构,也就是未知结构。这是我们以前的作品很少包含的。伟大的作品,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都有这个结构在。在我看来,王国维先生的《〈红楼梦〉评论》里边,最早指出了这一点,就是它的两难是无法填补的。林黛玉和贾宝玉,是我们都很熟悉的人物,大家多么希望他们结合,但是杰出的曹雪芹给了我们这么一个麻烦,一个做了丈夫的贾宝玉将是什么样、一个做了妻子的林黛玉将会怎么样,我们难以想象。他们每个人都具有很多美好的品质,恰恰是贾宝玉不具备做丈夫的任何品质、林黛玉不具备做妻子的任何品质,这是一个无法结合的人格构架。他们万万不可结婚,一结婚就完了。他们真的结婚以后,你看他们日常生活该怎样?一个如此地小心眼、如此地多愁善感;另外一个如此地花花草草、如此地心猿意马。他们生活在一种早期的、追求自由的结构当中,按照我们的话来说,他们是精神占有。但是当这个结构是一个情感结构——不是精神结构——而且情感完全是恋情的结构时,他们能在一起吗?能过日子吗?这个矛盾一下子使作品伟大了,因为它又挖掘出了人类的一种本真的矛盾。大意义上的精神占有是难以消受日常生活当中的琐碎、麻烦的,该怎么办?不知道。这个不知道不是现在不知道,也不是清朝的时候不知道,是永远不知道,因为这是人类永久的悖论!当《红楼梦》里具有这个结构的时候,它的悲剧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悲剧的不可避免,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面对的两难,永远找不出一个最佳方案。于是这个悲剧是无法避免的了。
《红楼梦》的悲剧是任何人都死掉——死掉贾母,死掉王熙凤,都无法避免的,这才是大悲剧、大两难。大两难、大未知就成为一个大作品。如果有个方案可以解决的话,这个悲剧就小了。没有方案,大悲剧是没有解决方案的,让人们一代一代地去希望它解决、一代一代地长叹一声无法解决,这就叫大悲剧,这就叫千古大悲剧。
所以,我觉得,高鹗续写的结尾很漂亮。就是贾宝玉的父亲贾政要把贾母的棺材送到家乡去,那本身是里边的一种权力结构的了结。他送到现在的常州那一带,大雪天,自己一个人在船上,让跟随他的随从上岸去告诉常州的朋友们,说我路过这儿,由于雪太大,你们也不要访问我了,我也不上岸了,去投帖,一个一个去投帖。所以船上只有他一个人,漫天大雪。这个时候他隐隐约约看到岸上有一个穿红袈裟的年轻和尚在向自己叩头。他想,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年轻的僧人在向我作揖呢?一看好像是宝玉,但是宝玉已经找不到好多时候了,他怎么会在这儿?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因为雪太大,跳板没法走。这时出现了两个神秘人物,把这个似肖非肖的宝玉就架走了。他问了一声:“是宝玉吗?”没有回答。大家设想一下:大雪弥漫,白色,天地间没有其他人了,只有那个猩红的袈裟在跪拜,飘飘荡荡走了。宝玉没有回答,但是一僧一道用一些神秘的歌声把他带走了。这个结尾非常好,非常了不得,在一个完全无法解决的人间矛盾当中,做了一个非人间的解决。黑格尔在美学里边曾经讲过,他认为世界上最好的悲剧是古希腊悲剧当中的《安提戈涅》。《安提戈涅》这个作品就是里边没有责任者,是人世间的天然悲剧。我不具体地去讲它的剧情了,《红楼梦》有一点《安提戈涅》的意思,就是这个悲剧的造成没有一个人可以承担全部责任,他们只是局部的责任,但这个局部的责任实在不足以撑起这个悲剧的全部重量,那这个悲剧就不可避免了。不可避免的悲剧,才是伟大的悲剧,才是值得我们直接面对的一个悲剧。《红楼梦》就在这个意义上,开始真正走向伟大。所以我们可以在一般的艺术技巧上来分析《红楼梦》的语言技巧、性格刻画,这些其它作品其实也都还有;但是这么一种宏伟的内在结构,是其它一般作品所没有的。
在我用这个例子讲清楚两难结构大体是什么之后,我再讲讲它的艺术魅力在何处。它至少有以下几方面的艺术魅力。第一个方面就是,多数作品只能表现人和生活被切割的单面、单方面;伟大的作品,它要表现出人和生活复杂的多面。我讲的未知结构或者两难结构,就表现了人和人生复杂的多面,才使人感到生活本身的丰富和我们容易卷入的可能性,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一般容易把生活简单化。在伟大的作品里,你突然发现人生的整体构架当中有一些问题确实是无法简单找到结论的,你在未知当中,触摸到了伟大,这了不得。这是两难结构的第一个魅力所在。
第二个方面的魅力就是,只有这样的作品才带有思考的品性。黑格尔讲过,在审美过程当中,思考也是快感。对作者来说,你能引导读者思考其实是种快感。思考不是一种负累,思考不是负担。一个作品能够让观众、让读者进行思考的话,黑格尔说是一种快感,是一种快感范畴的。这一点我觉得非常有道理。如果你提出问题、你展开问题、你又解决了问题,读者就没了什么思考,读者只有期待,只是期待着你赶快把结论拿出来。期待也是文学审美的一个方面,但是这个方面是层次比较低的方面,我们在研究阅读心理学和观众心理学的时候、我们在讲人类的审美层次的时候,引起观众的期待叫浅层的审美机制的调动。深层的审美机制有好多,其中一个就是思考。思考不只是在看的过程当中思考,是看完以后还在思考。
未知结构第三个方面的魅力是,它具有永恒性。什么叫永恒性呢?就是由于它是两难、由于它是未知,它永远得不出结论。这点很重要。任何永恒的作品,它的魅力都在于它永远得不出结论。这点我可能和大家所想的有点不一样。大家认为作品的永恒,是有一个真理被写出来了。我认为不是。这个和社会科学当中的其它学科不太一样,一个永恒的作品其原因就在于它永远得不出一个结论,就是“每代人都进入思考,每代人都得不到结论”。这个话是俄国的一个叫别林斯基的大文学评论家说的。他说,什么叫作品的永恒?就是它提出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又那么有魅力,它使这一代人一定会进行选择,但是这一代人一定完不成这个选择,又把这个两难交给下一代,一代代交下去,这就叫作品的永恒。我很赞成别林斯基的说法。
我需要说的第四个方面是,这种未知结构、这种两难结构,落实在具体的创作当中,需要有它的谋略。这可能和创作者有关。创造作品的人,如何来经营未知结构,这需要有谋略,就是我们的绝大多数人——可能和我们民族的思维方式有关,和世俗的思维方式有关——是一种结构,伟大的作家有另外一种结构。但问题是伟大的作家必须面对广大民众,那怎么办?一个伟大的作家如果不面对广大民众,何以称得起伟大?我们中国从屈原到曹雪芹有多大的普及性?伟大在这个意义上一定是普及的,就是面对广大民众的。他们如何来面对广大民众呢?这里边就出现了一个艺术方法的问题。
我们的文化界对于创作规律的研究太少,我看到很多从事文艺批评的人,做的完全是一些人格攻击,而不是做这种真正的创作学的研究,这就不对了。真正的理论家,应该做些创作学的研究,这方面的研究少,直接影响我们国家的创作水平和审美水平,这是很遗憾的。所以我只是提供这么一种思考的方式,来说明在这个问题上曾经有人做过这种探索、有人做过这种实践。在学术问题上,可能有很多朋友有不同意见。有不同意见,这是可以的,这种不同意见就叫做学术意见的分歧。比如,有人说,不,这个双层结构好像是三层;有人说,不,这个双层结构很可能是平铺的。这就叫学术争论。遗憾的是,我们现在太少太少看到类似于这样的学术争论,讲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情,所以,我在讲述这个话题的同时也表达出我的一个心意,就是希望我们在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的领域,更多地回到文学本位和艺术本位,而不要离开这个,去对一个你不认识的人,猜测他的人品,猜测他的恋爱,把这些东西叫做文学评论,那就搞错了。
(李麟 整理)
余秋雨简介
1946年出生于浙江省。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曾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上海写作学会会长。现任上海市政府咨询策划顾问,复旦大学、同济大学、交通大学、上海大学兼职教授。
(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