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9日下午两点,在宁波一家野生动物园里,发生了一起令人震惊的老虎伤人事件。一名游客没有购买门票,擅自翻越围墙进入虎园,被老虎撕咬致死。这一事件引发了极大的热议,有人责怪该名游客不遵守规则,有人嘲笑他想学武松打虎结果羊入虎口,也有哀叹民生之艰,为节约区区几十块钱,妄自送了性命,更有抨击动物园一心只想挣钱而疏于管理。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我总觉得这些议论都失于浅表化。后来,更多的细节被披露出来:该游客是带着老婆孩子以及朋友一家三口去动物园的,翻墙进入动物园的只有这名游客与他的朋友,我想从中挖掘出更多的东西。事有凑巧,那段时间我读到一篇讲弓形虫与老鼠、猫的三角关系的论文。论文里说,被弓形虫感染了脑部的老鼠会失去对猫的天然惧怕,主动凑到猫跟前,让猫吃掉自己。这是因为猫的消化道是弓形虫的繁殖场所,在猫吃掉老鼠的同时,弓形虫也会进入猫的体内,完成自己的繁殖大业。
我边读边想:在人类看来,这一过程未免过于诡异,甚至恐怖。但自然就是自然,并不会因为人类的道德指责而改变分毫。这时,我全身忽然僵住了,一道灵光在脑海深处闪现:老虎也是猫科动物,经常被人叫做“大猫”,那要是某个人感染了弓形虫,而把老虎错误地当成了猫……想到这里,我赶紧打开电脑,把这个灵感写下来,还顺道写了孟元浩一家出门去动物园作为小说的开头。
这个几十个字的开头并没有马上生长为一篇完整的小说,在电脑里一躺就是两年多。因为当时除了弓形虫和孟元浩,这个故事再没有别的内容。而我觉得,如果只是把一个新闻事件加上一个科幻的解释,未免过于简单。假如科幻只是对现实的简单重复,那这样的科幻又有什么特殊的价值呢?我想挖掘出这个科幻故事里更多的意义。
转眼就是两年后,2019年春节刚过,我完成了一篇小说的创作,开始寻觅下一个写作对象。在我的电脑里有一个名叫“坑”的文件夹,里边是我多年以来想过要写却还没有写的小说文档。打开“坑”,打开一个个文档,我一一审读。有的只是一句话创意,有的包含了数千字的设定,还有的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名字。它们大多沉默不语,也有的用加粗的感叹号大喊大叫:写我!写我!写我!忽然间,《弓形虫》的创意和那几十个字的开头映入我的眼帘。我读了一遍,立刻兴奋起来,我决定就写它,因为在那一瞬间,从这个故事,挖掘到了两年前没有挖掘到的意义。
把孟元浩翻越围墙,主动送入虎口的故事在科幻里再讲一遍,意义不大。我要做的是把这个故事作为整篇小说的起因,讲述这个故事对于更多人的影响,呈现社会现实之下的众生相。作为农民工,孟元浩只是诺大城市中的芸芸众生之一,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或者被动进入城市之中。这些人在城市中过着怎样的生活,有着怎样的想法?老虎吃人事件与弓形虫变异的热传,将对这些人的想法和生活有怎样的改变?基于这样的想法,我先后写出了农民工孟元浩、记者丽娜、法医刘明亮、快递员路小飞、护士柳一叶、刑警雷鸣等最基层的人的形象与故事。
这些角色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些普通人,就生活在你我身边,为一张价值几十元的门票、一个吸引10万读者的题目、一篇没能及时完成的报告、一包被退回的快递、一次恶意满满的投诉或者不好拒绝的朋友、难以辅导的作业、无法言说的爱恋、反复受伤的脚踝而万分苦恼。
这些生活在城市底层的小人物,职业、阅历、见识或许有不同,但都有不如意,都会受制于人,会胆怯,会失望,甚至会绝望。小人物就是小人物,从来不敢抗争,不敢挑战那些压力。弓形虫给了他们一个抗争的理由、一个挑战的借口、一个改变自身命运轨迹的可能。我将平凡的他们置于弓形虫变异的极端环境下,从生理上或是心理上,逼迫他们作出平时不会作出的选择。而这样的选择,将他们自己最为美好或是丑陋的部分尽情展现出来,并由此走向各自不同的结局。
弓形虫变异的传说是小说里最为科幻的部分,它为整篇小说和小说里的城市加上了科幻的滤镜,也使所有人物都蒙上一层异于现实的科幻色彩。倘若把弓形虫替换为其他灾祸,小说里的故事便不会以这种方式发生。这就是选择弓形虫而不是别的灾难来推动这个故事的原因,也是科幻独有的魅力。
现实也好,小说也好,各个人物之间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彼此擦肩的路人,或有间接而不自知的链接,却毫无疑问都是城市穹顶之下奔波忙碌挣扎求存的小人物。写他们,不是简单地反映他们,更不是居高临下地可怜他们,而是想改变他们自己以及其他人对他们的一些刻板印象。如果能引起读者对他们处境的关注,甚或是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他们的生活,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我知道,无论是刻板印象,还是现实处境,改变都极其困难。但仅仅因为困难,就不去改变吗?没有弓形虫,我们也能作出自己更好的选择。谁都不希望,一场巨大的风波之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只是这种想法又使得我的科幻创作回到现实原点。科幻与现实的距离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距离现实太近,科幻会被现实所淹没;距离现实太远,科幻又会显得虚假,缺少真情实感。科幻与现实的距离多远合适?我有一个不是那么严谨的回答:科幻距离现实一公尺,不近也不远。参考《弓形虫》写作过程,一个结论呼之欲出:科幻来源于现实,继而超脱于现实,最终又回到现实。我想,这大概就是“科幻现实主义”的真谛。
事实上,科幻出现以后的200多年来,早就形成了很多分支、很多流派,也有分化出很多种写法。包括科幻未来主义、科幻现代主义、科幻古典主义、科幻现实主义,诸如此类。每一种“主义”都有自己的独特审美与艺术价值,彼此之间也没有绝对的界限,关键就看作者怎样理解、怎样思考、怎样选择自己的创作方向,怎样在小说里具体表现这种种“主义”了。
真正创作《弓形虫》时间只有一个月,可以说是一气呵成。其间,我也咨询了好几个朋友,倾听了他们关于法医和护士等职业的专业意见,避免了不少事实性错误。从老虎吃人的新闻,到弓形虫变异的创意,再到最终完成,却花了两年时间。在这两年里,我肯定没有一直惦记着《弓形虫》的写作,而是做了很多并不直接相关的其他事情,为什么写作会如此顺利,甚至有种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一蹴而就的畅快之感呢?我想,大概可以解释为一个作者,即使是科幻作者这样,非常需要脑洞大开、天马行空的人,他在现实中所经历与体验的一切,都是创作的源泉与动力。
所以,关注现实,热爱生活!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