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的价值,不仅在于它依托新媒介,也并不仅在于它与大众化阅读关系密切,而且在于它越来越表现出承载和创造网络世代的新经验的倾向。这使网络文学作家不能被纳入我们在印刷文学世界中所说的“60后”“70后”“80后”“90后”等一系列具有连续性的文学脉络,而是以别样资源的借鉴、“非文学化”的姿态,创造了新的意义系统。
特别是这两年,网络文学在历经十几年的类型化发展后迎来了新的发展时期。一方面是各大类型发展非常成熟,新的类型如现实题材、科幻题材网文异军突起;另一方面,类型变体和元素融合成为这两年网文发展的新趋势。在汲取类型文创作经验的基础上,在2020年之后的网络文学现场,我们深切地体会到网络文学正在呈现不同于印刷文学(无论是传统精英文学还是通俗文学)的新的想象和新的表达。当“Z世代”越来越成为网络文学创作和阅读的主要力量时,网络文学用新的“创意”和“脑洞”的表达,构筑新的时空,勾连新的虚拟和现实的关系,表达网络世代的中国人关于“宇宙”和历史,主体和个体,人类或“后人类”问题的新想象,也以这种方式表达了新世代的“现实”关怀。
想象中的“现实”:时空重建的意义指向
当《开端》让李诗情与肖鹤云一次次地回到运动着的车厢内,网络文学有关时空建造的新经验就已经通过影像呈现于大众面前。“时间”可以是连接两个空间的线索,一头是1940年的上海29号弄堂,一头是2021年的盛世都市,《长乐里:盛世如我愿》放映出新的沪地书写以呈现时间流速的奇诡。又或者时间的这一头是2019年的南京,那一头是“末日”之下2040年的南京,以“老古董”电台为结,引渡新的时间法则,天瑞说符的《我们生活在南京》编织了梦幻的时间,以柔软的人类情感改编时间的线性因果律,重新勾画了如幻如织的生命时间。网络文学中城市书写与时间触感的变动,为新世代架构了新的故事场域。而新世代的生活遭遇与成长体验就浮现于此。网络文学已经成为青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祈祷君的新作《开更》关注到新世代生活背景的变动,以网络文学为话题切入青年群像,网文作者、游戏玩家、网剧编剧,既有关个体的人生、婚恋、职业理想,也着重表达着“连载”“断更”“氪金”“魔改”等新世代生活的重要经验。蒿里茫茫的《早安!三国打工人》让女主陆悬鱼在“咸鱼”“躺平”的“佛系”梦想中屡屡失败,主动长剑出鞘。赵熙之的《小镇做题家》以意识流的手法展现了长于繁华年代的青年在面对父辈期待、“标签化”和“被动社交”时的苦涩心绪,被裹挟着却又无能为力的心理现实。可以说,网络文学在展示着一场新的都市景观,既有以“网暴”等问题编织故事矛盾的豆阅“悬疑”,也有以人间烟火进行浪漫叙事的豆阅“言情”,形态重塑的时空之下,“Z世代”青年在一系列新的成长体验与社会症候中给出了自己有关“意义”的答案。
虚拟中的“现实”:赛博空间的多维折射
入选“2021年度十大网络用语”的“元宇宙”成为近期新兴的网络文艺话题,如果说“元宇宙”是以前沿的数字技术牵引赛博空间,网络文学则是以古老的方形字符创造一个新的符号世界。在“表”与“里”的多维命题下,“表象”与“本质”,“能指”与“所指”,“庄周”与“梦蝶”成为虚拟与现实的一体两面。桉柏的《穿进赛博游戏后干掉BOSS成功上位》让读者跟随女主一起陷入辨别现实世界与虚拟游戏的旋涡,探讨“是在感性挣扎中灭亡,还是在绝对理智中重生”的话题,这也正是“元宇宙”问题内嵌的思考。疲惫的《凭本事找骂》的遣词造句尽显“网感”,塑造了一位在网游世界恣意吐槽,现实生活中却敢怒不敢言的女主人公温黛,线上线下,两副面孔,展现了都市个体面对现实社会与赛博空间的精神分层。黑山老鬼的《从红月开始》从现代文明的深处打捞起精神变异的逻辑链,将负面的心理状态具形为精神污染体,孤独、恐惧、忽视、贪婪、失眠,隐喻都市青年的心理问题,虚拟之中迸发着强烈的现实关怀性。无独有偶,与红月世界对于心理现实的关注不同,后来者的《每天都在升级打怪爆装备》将人性中有所失落的一面幻化为“怪”,小的如“甩锅”“负能量”,大的如“三只手”、人贩子,主人公需要用语言或行动将它们“击杀”。在幻想的符号之间,充斥着主体的自我探询之音。在虚拟的空间中,世界被多维折叠,经由虚拟的通道,抵达新的精神现实。
历史中的“现世”:主体的变动
少年梦话在《直播学习强国》中以“直播”的方式切入历史,将过往的疮痍与现世的盛景装进同一块屏幕。她与灯的《观鹤笔记》为600年前的研究对象赋予主体性,展示史书的遮蔽与文脉的绵延。这些网络文学作品追问着历史与现世的关联,分辨历史面貌的同时,也是在为当下的青年群体寻找精神资源。七月新番在访谈中陈述自己的人民史观,坦诚《史记》中最打动他的并“不是各篇慷慨悲歌的‘列传’,也不是雍容庄重的‘世家’,而是《货殖列传》。”因为《货殖列传》中能看到贩夫走卒的故事。“我的历史观就是人民史观,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人民史观正逐渐代替英雄史观成为青年群体对于历史的想象。南方赤火的《女商》,以微观经济学牵引近代史脉络,将人民史观渗透进“清穿文”的写作,在世界视野下反观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蒿里茫茫的《早安!三国打工人》展示“庶民”身上流速极为缓慢的历史时间,令历史事件跳脱出严谨的因果联系,历史人物疏远宏大的意义符号,展现被“诸公”忽视的“黎庶黔首”的生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乱世之下,并非英雄建功立业的热血,而是“海内沸腾,生民煎熬”的苦痛。历史文写作中“人民性”浪潮的翻涌正是当下青年对于历史的主体性探寻,这一探寻行为或许以“穿越”的方式展演,或许以“直播”的方式呈现,史料的择选、主体的互动之间,讲述了当代青年如何认识历史进程,寻觅现代化起源的故事。
以“非人”观“人”:二次元的真实性
在疫情影响之下,后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以奇诡多姿的设定隐喻在网络文学文本之中,展示着“非人图式”,而又以科幻类型的表达最为直观与鲜明。《三体》中从未登临地球的三体星球一次次地着陆于网络文学世界,展示人类文明与“非人”文明之间的照面,彩虹之门的《星空之上》中的这一文明叫做“瑞墨提”。从雨魔的《驭兽斋》到轻泉流响的《不科学御兽》,“御兽文”复兴,人与动物的关系问题重新出现,在《不科学御兽》的世界里,无论是植物、动物还是山川、湖泊,都拥有超凡进化的可能性,在主人公探寻异世界生物前史,遭遇宠兽种族问题的同时,有关自然的“他者”重新讲述自己的故事。云住的《霓裳夜奔》将故事放置在基因科技强盛的纪元更迭期,以拟人生物体霓裳为主人公,以身体为媒介抵达了一个“第一种人类”与“第二种人类”截然二分的世界,展示了来自外星的探照种子对于人类的观察与审视。种种“非人”问题都是“人”这一生命命题的反题,“非人”与“人”的界限不在于人的外部,而在于人的内部,无论是宠兽还是外星人,都在以多重的“非人”想象确定着“人”的内部现实,“何为非人”的问题指示着人类在物种之间的位置,也泛起了后人类中心主义思潮的浪花。
网络文学的迭代打破了文学代际的时间序列,也改变了文学的发生方式,不局限于文学内部的互文,而是以新的符号编码,以赛博主体之间的互联与共通的表达,创造了新的代际想象,表达了新的对于现实的理解和塑造。仅仅用大众文化、资本之手去解释网络文学的新经验也许会浮于表面,其背后所体现的网络社会的情感和欲望表达,虚拟世界的修辞和意义表征,以及全球化/地方化,世界/中国,技术/人文等等思想因素,以及网络文学在整体文化传播中的号召、联结,或者是区隔作用值得进一步被思考和呈现。站在网络文学的前沿,我们可以看到由新世代所写就的网络文学如何面向变动着的中国和世界的未来,用新的编码为我们编织通向网络新文明之路。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