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以讽世者自居。他从不贪图安逸,满足现状;从不浅尝辄止,为点滴的精神收获沾沾自喜,而是频频攻克堡垒,公开自己的观点,并时时反省,更新思想。他毕生是个革新派。”这是德国作家海尔曼·黑塞在谈及斯特林堡(下图)时的一段精辟的评价。
约翰·斯特林堡
堪称瑞典文学史上的巨擘、世界文坛奇才的约翰·奥古斯特·斯特林堡(1849.1.22—1912.5.14),生前创作丰赡,多有警世动人的上乘之作,他曾写就六十多个剧本,被公认是开二十世纪欧洲现代戏剧之先河的主要剧作家之一,当评论家提及他时,又总是首先冠以“杰出的小说家”之头衔。
出身船舶经纪人家庭的斯特林堡,早年丧母,少小时期曾屡遭继母虐待。他青年时代在乌普萨拉大学学医,因家道艰难,几度辍学。他担任过家庭教师、图书馆助理员,当过化学试验员、记者。丰富的阅历使他日后的创作有了深厚的底蕴。
斯特林堡三次结婚,留有子女四人。他一生穷困潦倒,频频遭受社会的冷遇。十几年身处异国他乡的流亡生活,加之婚姻的不幸和事业上的郁郁不得志,使他身心俱损,精神一度失常。坎坷的命运使斯特林堡自幼变得敏感且又早熟。他从来不倦思索,伸张正义,年轻时代就以犀利的笔锋鞭挞社会的虚伪与欺诈,他的作品多触及社会问题。
斯特林堡身后留下大量的小说。他的自传体长篇《女仆的儿子》(四卷),洒洒万言,被誉为祖国传记文学的杰作;长篇讽刺小说《红房间》以斯德哥尔摩上流社会为背景,抨击了达官显贵们的虚假、伪善和迂腐,作者因此一举成名;《新王国》以辛辣的手笔,针砭时弊,讥刺世风,读来令人啼笑皆非;短篇小说集《结婚集》(两集),第一集是针对同代剧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而作,斯特林堡以揶揄的口吻,攻击妇女个性解放,书中一段有关圣餐的描写,曾被控以亵渎宗教神祇,后虽宣判无罪,但使作者精神上受创至深;中篇小说《海姆斯岛上的居民》描绘了北欧群岛瑰丽的风光,文字之优美,堪称瑞典文学宝库的旷代笔致;《在海边》为另一部逸品,无论是对人情世故淋漓尽致的描摹,还是就人物个性、花鸟树丛及海洋生物细致入微的刻画,都足见作者渊博的学识和卓异的写作才华;斯特林堡晚年的长篇讽刺小说《黑旗》,因掊击瑞典文坛的腐朽和愚昧,揭示斯德哥尔摩文学界的丑恶内幕而招致社会上一群权贵的非议。
在世界文坛上,对后世影响更为深远的是斯特林堡的剧作。除早期作品《自由思想家》《去罗马》《奥洛夫老师》之外,作者运用自然主义手法写下《偷果人》《父亲》《同伴》等,剧情着意揭示社会变态关系和反映两性间的冲突、新旧道德的交锋以及不同社会阶层间的巨大隔膜和尖锐矛盾。独幕剧《朱丽小姐》被评为欧洲戏剧史上“第一部真正成功的自然主义作品”。在写《去大马士革》时,作者的戏剧创作放弃了以往的自然主义风格而采用了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手法。斯特林堡基于自己几次婚姻的不幸经历,用时空交错、现实与梦境离奇地糅合为一体的幻想方式,抒发了自己的怨愤、凄楚与绝望,作品充满神秘主义色彩和悲观情愫。《死魂舞》《一出梦的戏剧》同具这一风格。他的晚年剧作《古斯塔夫·瓦萨》《鬼魂奏鸣曲》《大路》在表现技巧上颇具新意,对后来欧洲及西方的戏剧和舞台艺术的发展有过很大的影响。
斯特林堡创作道路曲折,思想发展也极为复杂。他早期信奉社会主义思想,奋笔疾书,抨击宗教狂热和君主制;随即又接受无政府主义理念,中年思想发展受尼采、叔本华和弗洛伊德等人的熏陶;后又逐渐倾向民主主义,写出剧本《查理十二世》和一些政论;晚年皈依宗教,以寻求自我解脱。然而在一生的最后几年中,他积极支持瑞典工人运动,赢得了工友群众的尊敬和爱戴。
斯特林堡虽然对其他社会问题态度激进,但对妇女解放一直持保守观念。作品中,他不时地流露出对女性的偏见、鄙薄,甚至是仇视。他的《结婚集》第二集、《去大马士革》以及长篇自传体小说《狂人辩词》都直白地表现出了这种思想意识。
《狂人辩词》,漓江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
《狂人辩词》写的是作者与女演员茜丽·冯·埃森的爱情婚姻生活。对谙熟他生平的文友而言,《狂人辩词》毫无疑问是斯特林堡第一次婚姻生活的记载。作者在书中所描写的个人婚姻危机,在当时的斯德哥尔摩可谓妇孺皆知。
按作者初衷,《狂人辩词》本不许在其生前付梓。作者在给契友海顿斯坦姆的信中曾自认,他完全是迫于贫困才将书出版。但是,作者绝对不允许在其生前让这部作品在祖国发表,他深知,这十年“地狱婚姻”的生活写照会毁坏自己的声誉。
小说用法文写成。斯特林堡把手稿委托给一位名叫乔治·卢索的法国青年作家。遗憾的是,这位年轻人虽然修正了作品中语法和语句上的不足,但却循照矫饰造作的时风,在许多章节中做了大刀阔斧的删改。斯特林堡原先笔力千钧、栩栩如生的语言由此变得平庸无力、陈腐空洞。
斯特林堡把“润色”过的稿子卖给法国一家出版商,然而在小说临近出版之际,这位出版商出卖了他的出版社,出版事宜因此耽搁下来。
结果,小说几经波折终于在德国面世。1893 年,德国一位匿名译者将书译成《雷神的忏悔》,于柏林文库出版社率先印行。两年后,第一个法文版本与读者见面。1910 年,爱米尔·希林根据经过“润色”的法文版本将书再次译成德语,由慕尼黑- 莱比锡基奥克·米勒出版社出版。
比起“加工”过的原文,希林的移译又有更大的出入。译者在小说里多处添加了斯特林堡的诗句和散文,使小说的前后失去了连贯与一致。此外,译文中,原著的引子被挪至结尾作为结束语,使之完全失去了启迪意义,因为作者正是在此阐明了他写就此书的动机。
1896 年,原稿失踪,销声匿迹七十七年后,1973 年于奥斯陆大学解剖研究院被发现。据情判断,这来自画家爱德华·默西的遗产。显然,画家当时为了帮助斯特林堡摆脱困境买下了手稿。手稿的真实性很快得到手迹专家的确认。四年后,联邦德国翻译家H. J. 马斯根据原稿将书第三次译成德语,本书即根据此德文本译出。
原稿篇幅为362 页,外加一页序言,与德语文本大体相符,偏差较大的只是小说的结尾。原稿中,《狂人辩词》拥有较长篇幅的“最终辩词”,但在过去所有已出版的德文版本和法文版本中,“最终辩词”都只用了一句话作为小说的结束语:“这一故事就此完结,亲爱的,我已报仇雪恨,我们旧账已清。”在出卖手稿时,斯特林堡将“最终辩词”隐去了,这也证实了作者本不想在其生前将书公之于众。
早期的斯特林堡对女性并不持蔑视、诋毁的态度。相反,他非常关心妇女问题。他在《结婚集》的序言中,就未来社会的两性关系及作用都做了开明的阐述:他提议女子一旦年满十八就应算完全成年;学生自幼应男女同校同教;妇女应享有选举权;推广平民婚姻法,简化离婚手续;摒除向女子献殷勤的时风;清除门第观念。他还呼吁,女子婚后不随丈夫姓。斯特林堡的理想社会是:男女除了性别上的不同,不存在传统意识上的差异。斯特林堡很早就道出了当下西方女权主义者的心声。
斯特林堡后来对妇女的偏见,与他的生活经历,尤其是与他的私生活不无关联。他从对女性的笃爱、膜拜发展到仇视、诋毁,这一转变过程在《狂人辩词》中历历可见。女主角茜丽是他毕生唯一真正挚爱的女性,她给他带来过莫大的幸福,但也带来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失望、痛苦,甚至仇恨。这一段经历对斯特林堡后来的人生观起到了根深蒂固的影响,“他把对妻子极度的愤慨扩展到对所有女性的憎恶”(德文本编者)。
使斯特林堡最为忧心的,除了茜丽要求妇女个性解放,他还为自己门第低下,在贵族女子面前萌生的自卑和嫉妒深感痛苦。这种自卑和嫉妒发展成对贵族阶级的不满和报复心理。当他初次与男爵夫人交欢时,按捺不住内心的欢愉:“平民子弟占有了雪白的肌肤,市民赢得了豪门闺秀的爱,猪倌与公主的血混杂在一起。”敌视妇女和痛恨门第之见这两个主题在斯特林堡一生的创作中占重要位置,并在他以后两部最优秀的自然主义风格的悲剧中得到进一步生发:《父亲》和《朱丽小姐》。在《朱丽小姐》中,两性间的抗衡最终发展成为阶级间的争斗。
《狂人辩词》通篇行文优美,譬喻形象、尖刻。作者采用自然主义手法,将自己曲折离奇的经历活生生地展示在读者面前。1919 年,瑞典出版斯特林堡全集,其中的第五十五章和最后一章中的信函均属原件,这些信在《狂人辩词》中,除略有缩减,几乎原原本本地被采用了。
《狂人辩词》一书以谬误的标题(又译《傻瓜的忏悔》)闻名欧洲各国由来已久,其译文也一再以讹传讹。原稿的发现,不但纠正了以往多种译本的错误,还作品以原来面目,而且对我国文学工作者研究这位文学大家,对广大文学爱好者了解斯特林堡的一生并正确理解其作品,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