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写《山本》,我说秦岭是“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2021年再写《秦岭记》,写毕,我却不知还能怎么去说秦岭:它是神的存在?是中国的象征?是星位才能分野?是海的另一种形态?它太顶天立地,势力四方,混沌,磅礴,伟大丰富了,不可理解,没人能够把握。秦岭最好的形容词就是秦岭。
《山本》是长篇小说,《秦岭记》篇幅短,十多万字,不可说成小说,散文还觉不宜,也有人读了后以为是笔记体小说。写时浑然不觉,只意识到这如水一样,水分离不了,水终究是水,把水写出来,别人用斗去盛可以是方的,用盆去盛也可以是圆的。
从本年的6月1日动笔,草稿完于8月16日。我早说过我是“冬虫夏草”,冬季里是眠着的虫,夏季里草长花开。近八十天里,不谙世事,闭门谢客,每天完成一章。我笑我自己,生在秦岭长在秦岭,不过是秦岭沟沟岔岔里的一只蝼蚁,不停地去写秦岭,即便有多大的想法,末了也仅仅把自己写成了秦岭里的一棵小树。
《秦岭记》分五十七章,每一章都没有题目,不是不起,而是不愿起。但所写的秦岭山山水水,人人事事,未敢懈怠、敷衍、轻佻和油滑顺溜,努力写好中国文字的每一个句子。虽然是蚊虫,落在了狮子的脸上,它是狮子脸上的蚊虫,绝不肯是螃蟹上市,捆螃蟹的草绳也卖个好价钱。
全书分了三部分。第一部分当然是“秦岭记”,它是主体。第二部分是“秦岭记外编一”,要说明的是它是旧作,写于1990年《太白山记》,这次把“记”去掉,避免与书名重复。第三部分是“秦岭记外编二”,还是收录了2000年前后的六篇旧作。可以看出,“秦岭记外编一”虽有二十个单独章,分别都有题目,但属于一体,都写的是秦岭最高峰太白山世事。也可以看出“秦岭记外编二”里的六篇,则完全各自独立。也可以看出,“外编一”写太白山我在试验着以实写虚,固执地把意念的心理的东西用很实的情节写出来,可那时的文笔文白夹杂,是多么生涩和别扭。“外编二”那六篇又是第一人称,和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有些隔。我曾想过能把“外编一”再写一遍,把“外编二”的叙述角度再改变,后来这念头取消了。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吧,年轻的脸上长痘,或许难看,却能看到我的青春和我一步步是怎么老的。
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在写秦岭。写它历史的光荣和苦难,写它现实的振兴和忧患,写它山水草木和飞禽走兽的形胜,写它儒释道加红色革命的精神。先还是着眼于秦岭里的商州,后是放大到整个秦岭。如果概括一句话,那就是:秦岭和秦岭里的我。
常言,凡成大事以识为主,以才为辅。秦岭实在是难以识的,面对秦岭而有所谓识得者,最后都沦为笑柄。有好多朋友总是疑惑我怎么还在写,还能写,是有才华和勤奋,其实道家认为“神满不思睡,气满不思食,精满不思淫”,我的写作欲亢盛,正是自己对于秦岭仍在云里雾里,把可说的东西还没弄清楚,把不可说的东西也没表达出来。
呵,呵呵,一年又即将要过去了,明年一定得走出西安城,进秦岭多待些日子啊。
2021年10月19日
(文章系贾平凹《秦岭记》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经出版方授权发布。题目为编者所拟。)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