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先看了台湾的电影《玉卿嫂》，再去找白先勇的小说原作来读。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电影还是内部放映，银幕上展现的人物和故事震撼人心，人性的曲折和幽邃，被表现得惊心动魄，那凄美惨烈的情景，令人难以忘怀。台湾演员杨惠珊把玉卿嫂这个人物演绎得深刻传神，那种忘我的情爱，至死不悔，似乎畸形，却刻骨铭心，展示了人性的复杂，以及生活中的种种无奈。看过电影，我马上设法找到了白先勇的小说《玉卿嫂》，小说写得引人入胜，塑造出以前未曾见识过的独特女性，不愧是现代华语短篇小说中的经典佳作。小说家，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哪怕只是一两篇，便能在文学史中留下独特足迹。而白先勇，曾经创作了一批这样优秀的小说，如《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永远的尹雪艳》、《游园惊梦》、《谪仙记》等。人间的情爱，形形色色，尽管悲情多于喜剧，苦痛多于欢悦，折射出的却是人性的丰富多姿。
　　
　　1999年，我应邀参加新加坡国际作家节，和白先勇相遇在狮城。我问他，玉卿嫂在生活中是否有原型，白先勇笑着说，那总是有影子的，是一个影子的扩大。所谓影子的扩大，当然是小说家的虚构、想象和创造。

　　一部优秀的小说，常常会被改编成不同形式的作品。玉卿嫂一次又一次从白先勇的小说中走出来，走到银幕上，走到电视屏幕上，也走到舞台上。《玉卿嫂》在台湾被改编成电影，大陆后来又改编成电视连续剧。电视连续剧，我没有看，觉得有了这么好的电影，再拍电视剧，似无必要。一个篇幅不长的小说，要拍成长篇的电视连续剧，可能会将小说原作稀释，淡化了作品原有的浓郁意蕴。电视剧，不看也罢。

　　去年，受友人邀请，在上海美琪大戏院看越剧《玉卿嫂》，存疑而去，感慨而归。为何存疑？看演出之前，我无法想象，用江南悠扬柔美的腔韵，如何表现玉卿嫂的忧涩悲情和刚烈，如何展示人性的扭曲跌宕。电影可以铺展的景象，用越剧的唱腔能表演吗？以开放押韵的唱词来演绎小说隐忍曲折的情境，能否行得通？越剧改编白先勇的这篇小说，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坐在剧院里，我静静地看完了这出戏，看得心潮起落，又一次被玉卿嫂这个人物震撼了一次。越剧的改编者尽最大的努力忠实于小说原作，也作了富有想象力的再创造。小说以一个孩子纯真而蒙昧的视角，目睹玉卿嫂的压抑专注的情爱，孩子蒙昧，读者明白，这是小说家的技巧。读这篇小说时，我联想到屠格涅夫的《初恋》，也是第一人称叙述的故事，也是一个孩子视角中的成人恋爱。《初恋》中的少年自以为爱上了美丽的公爵小姐，最后恋爱梦却被自己的父亲击碎，细腻的观察和描述，和《玉卿嫂》异曲同工，只是白先勇小说中的小少爷更为幼稚单纯，还不懂男女间的情爱，他心里的困惑，读者一目了然。

　　和《初恋》的含蓄相比，《玉卿嫂》的人物性格更为鲜明，这就给越剧对小说的再创造提供了条件。小说中的孩子，在舞台上成为引导剧情发展的重要线索。让观众赞叹的，是女演员方亚芬，她以激情精湛的演技，将玉卿嫂压抑复杂的性格诠释得生动而鲜活。越剧舞台上的玉卿嫂，和电影中的玉卿嫂，差别很大，似乎不是同一个人物，小说中那个沉默寡言、深藏不露的寡妇，在舞台上用大段的演唱倾诉心里的哀怨和爱恨，唱词大多直白，未见斐然文采，但婉转清澈的音乐和演员情绪饱满的演唱，使这些唱段拨人心弦，观众情不自禁随之进入剧情，进入玉卿嫂的精神世界。一个人性沉沦、爱情毁灭的悲剧故事，在越剧舞台上得到令人信服的展现。

　　白先勇如果来上海，我想应该邀请他看一下越剧《玉卿嫂》，上海的戏剧家们，没有辱没他的小说。
 
　（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