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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大人”的难题:“你将站在哪一边?”

2008-07-13 10:35:52来源:《中国图书评论》    作者:

   

  作者:陈彦

    年初,“联大人”许渊冲的回忆录《追忆逝水年华:从西南联大到巴黎大学》更名为《逝水年华》由三联书店再版,《续忆逝水年华》也由湖北人民出版社推出。与此同时,另一位“联大人”吴讷孙(鹿桥)的小说《未央歌》,早在台湾已再版多次,并且十数年来早就在大陆西南联大追慕者间私相流传,也终于由黄山书社出了大陆版。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联大”叙事成为持续不断的热潮。除了汇集联大人作品的《西南联大现代诗抄》、大规模的西南联大资料汇编、以及大量的研究性著作以外,坊间还流传着多种记事与抒情兼具的回忆性文字及文学性作品。如上述许渊冲的回忆录、吴讷孙的小说,还有赵瑞蕻《笳吹弦诵忆旧游》、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何兆武《上学记》、宗璞《南渡记》《东藏记》、汪曾祺的大量回忆性散文、以及散落在联大师生如冯至、卞之琳、王佐良、周珏良、杜运燮、郑敏等人文字中的回忆性章节。这些文字记述联大课堂内外生活,回忆师生交融景况,建构了一种对于“西南联大美好生活”的指认,其内质是“自由、自尊与富足”的精神与知识生活。这些书十余年来在坊间流传,不仅激起人们对于西南联大的仰慕与追怀,而且构成反省与批评当下的尺度。对于非专业读者而言,这种兴趣与其说是知识上的,不如说是情感与精神上的。

  即就笔者而言,对“西南联大”的最初兴趣亦来自于对西南联大的美好想象——联大校园诗中呈现明媚单纯的校园生活、与青春有关的诗学主题。即便打动我的不是那些明易的抒情诗,更多是战争时代关于生与死的复杂思考,但是“青春”经验的植入,使得联大校园诗写作中洋溢着独特的理想气息。联大校园诗人穆旦在其诗作《园》中写下,“当我踏出这芜杂的门径,/关在里面的是过去的日子,/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虽然战争与迁徙拓展了诗人的经验视阈,但是生命正年轻,知识与精神上的“自由、自尊与富足”给予了青春最充足的阳光与水分。“未央歌”是台湾几代年轻人的“青春圣经”,“联大人”是大陆学界“自由、自尊与富足”的精神象征。“追忆逝水年华”成为“联大”叙事的基本动力,也为我们从社会历史与个人生活的层面提供了价值溯源的可能。

  但是,问题却由此而生。如果“联大人”表征了一代人的价值观念、生活选择、并且构成为下一代人的精神资源的话,那么“联大人”的行动方式、价值选择还得接受更多的探问,这样才能构成一个真正合理的、并且能够充当演绎其他有价值行动的起点。特别是当“联大人”必须面临一个历史性、同时也是伦理性的选择时,一面是为了理想中的公平与正义,一面是必须与被打成“右派”“叛徒”的亲人、朋友、同事、邻人割裂伦理的联系,而认同组织的判断。这时,你将站在哪一边?

  这个难题其实是20世纪知识分子普遍面临的一个难题,是帕斯捷尔纳克笔下日瓦戈医生所说的,“就是辩论一百年也辩论不出个所以然来”的问题。当然,日瓦戈医生清晰表明了态度。他说,“我是非常赞成革命的,可是我现在觉得,用暴力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应该以善为善,但问题不在这里。”日瓦戈医生进行了否定的自我否定。革命曾经描画了美好远景,但是普遍的暴力使得医生对革命产生深刻怀疑。确实应该以善为善,但是在一个大时代的转折中,对于一个来自正在溃退的人道主义与自由主义传统的知识分子,日瓦戈医生看到问题绝不在于一个简单的道德信念。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如果革命确实如“联大人”看到的,调动起极大的社会力量,正在改变老弱中国的面貌,那么“联大人”应该如何行动与选择呢?1951年前后,围绕许渊冲、沈从文、王佐良、巫宁坤等“联大人”,大历史中穿插了几段人生里的小故事。

  那是在1951年10月27日。其时,沈从文上了“华源号”轮船,等待隔日船开行,从汉口去重庆,参加四川农村土改工作。在经历40年代末期的“忧惧”与“疯狂”之后,沈从文正在 “病愈”。在给妻儿家信中,沈从文流露久病初愈后的柔弱感与新生感,“就只觉得一件事,即终生作人民的勤务员”,“只觉得个人小而国家太可爱”。因为去的人很多,而且还要实实在在和更广大的“人民群众”结合到一起,沈从文真正感受到“组织”的伟大与力量。或是为了宽慰妻儿,或是事实如此,沈从文在给家人信中说,“在同行中,我们和家中亲人一样的相互照顾,一切可放心”。此后诸多信件中,沈不断描述乡土新貌——四川之行不啻一副病后良剂,不断帮助沈从文稳定病情——沈从文在组织中生活的似乎很温暖。(《沈从文全集》(1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P123)

  但是,几乎五十年后的一段文字,呈现“组织生活”中沈从文完全不同处身境况。那当然是同一天,同一条船上,留法归来的前联大外文系学生许渊冲看见了他的“沈先生”。他在联大时听过“沈先生”讲话,早就读过他的书,还因为受了小说家文字鼓动也跑去海滨度假,他们还在共同的熟人家中相遇过。照理说,这师生相见,虽不至有“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的惊喜与感怀,起码不会形同陌路。但是,就在这一条船上,学生却未与老师搭话。

  与此同时,昔日联大外文系学生巫宁坤则趁开课前闲暇专程拜访沈从文先生。1951年8月,巫宁坤应燕京大学外文系赵萝蕤先生邀,放弃即将获得的博士学位,从芝加哥大学回国任教。回国不久,巫宁坤即听闻沈先生遭遇困厄。对于故旧久不上门的沈从文来说,巫宁坤来访带来的温暖之感不难想像。巫宁坤看到“新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师的个人遭际却令其诧异并且不满。虽然在此后政治学习中,巫宁坤努力跟上并理解现实形势,其疑惑与评论还是构成罪证。此后,在90年代,巫宁坤首先于英文自传A Single Tear中沉痛回忆从肃反到文革的惨痛遭遇。可惜,这本书的中文版迄今未在大陆发行。至于同是“联大人”的何兆武,在追忆其美好充实之《上学记》后,追忆其1949年代以来思想经历的《上班记》则允诺百年之后才让人们过眼与评说。

  多年以后,许渊冲则回忆“那一天”师生同船情景。那一天,“在船上,只见沈先生穿一件灰色长衫,一个人孤零零从船头走到船尾。”许渊冲追忆说,他得到同船人告诫,“沈从文有神经病”。(《诗书人生》,许渊冲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P326)言下之意,如果许渊冲明事理,就不该和“神经病”打交道。其时,沈从文也许正在船上看风景,也许正被内心升腾的奇特温暖幻象鼓动——他不是未曾意识到周围世界和他的紧张关系,但是,他已经全面缴械,因为“个人小而国家太可爱”。在过去短短两年中,从生到死,死而复生,他不是第一次被“组织”感动。这次"土改"之行,是“组织”允许他“归队”的再次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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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不再恐惧,其类似于“狂人”的“被迫害妄想狂”病症已经消失——他“病愈”了。但是,明敏如许渊冲者,在归国后的思想政治学习中迅速认识到,各人自有病案前科,如果足够明智,实在是不该自找麻烦。所以一经同船人点拨,许渊冲立马想到自己出身不好,实属地主阶级,是“被迫害妄想狂”与“精神分裂型忧郁症”易感人群,此病应以迅速和剥削阶级划清界限、积极和人民群众相结合、再配合自我思想改造为疗法。于是,他及时站到人民群众中间,和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神经病患者”沈从文拉开了距离。

  许渊冲做了选择,并且于多年后在文字中为自己寻找佐证与支持。他说,联大老学长许国璋、王佐良、周珏良都积极向党靠拢。其时,他们纷纷平滑融入新的生活,此后不仅或积极参加土改、或参加《毛泽东选集》英译工作、或给毛、周等国家最高领导人担任翻译,并且也都先后入了党。许多年后,许渊冲自言,自己只有迎头赶上,才不会落后于生活。(《诗书人生》,P325)有了这个选择,那么无论是遭遇沈从文,还是此后在傅雷事件中,“站稳立场”就是自然合理的选择。

  50年代以后,傅雷已经历遭到批判,戴上了右派帽子。文革开始之后,批斗步步升级,虽然内外消息封锁,但是罗曼·罗兰夫人还是依稀得知傅雷境遇。对于罗曼·罗兰作品的主要译者,罗兰夫人非常关切,于是写信给其夫作品的另一译者许渊冲。在傅蕾受到了大批判的时候,许渊冲也正因为翻译了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的次要作品受到小批判。许渊冲一面给罗兰夫人回信,矢口否认有此给“社会主义祖国抹黑”的不良传闻,另一面给傅雷写信,请他自己澄清事实、以正国际视听。但是,傅雷没有给许渊冲回信,而是传来自杀身死的消息。(《追忆逝水年华》,许渊冲著,三联书店,1996年,P63)

  多年后,许渊冲回顾这段往事,他说傅雷是“彻底牺牲了现实,完成了生活的艺术”,自己“却向现实低头,苟全性命于乱世,也算保住了译诗的艺术”。(《追忆逝水年华》,P64)显然,许渊冲是把自己放入布莱希特《伽利略》的行列——妥协也是一种坚持与抵抗的艺术。但是,布莱希特笔下的伽利略同时是一个自我反思与自我质疑的形象。在迫于教会压力,不得不公开放弃“日心说”之后,妥协的伽利略其实非常痛苦。虽然他私下里还是完成了自己的科学探索,但是他深刻地否定自己,“我出卖了我的职业,一个象我干了这种事的人,科学的行列里是不容许存在的。”这种反思和自我质疑,成为布莱希特剧本中最好的部分。

  对于人性的弱点,人们有基本的同情和理解。作为一种事后的追认,为当时的行为寻求合理的解释,这是人自然会有的一种心理反应。但是,作为价值溯源者,我们却不能不追问,妥协的底线在哪里?在巫宁坤笔下,当他于50年代开始被打入另册,饱受政治磨难之际,妻子始终站在他身边。人伦之爱构筑了巫宁坤50年代生活的伦理底线,虽然极权政治不断试图突破它、政治讯问不断侵压它。但是,现在问题是:如果是沈从文、傅雷和许渊冲的关系,仅仅是一般的师生、友人、同事、或者邻人,你并不介意别人受苦,因为那是别人的生活,或者只要你不目睹,别人的受苦对于你就没有意义。

  许渊冲多年后袒露自己心境,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自保心理出发,讲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更多时候,许渊冲先生则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天真,不断为其过往生活做一种诗化的陈述,而更多“联大人”对其五六十年代的生活保持了沉默。阿伦特在谈到20世纪有相似际遇的德国诗人、剧作家、知识分子布莱希特时说到,“他失足落入一种境遇中,在此他的绝对沉默——即使不算他那偶尔发出的对屠夫的赞美——是有罪的。”(《黑暗时代的人们》,汉娜·阿伦特著,王凌云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P263)阿伦特提出这样的罪责问题,并不意味着人们有权对诗人做出审判,而是强调人们必须对此作出思考。面对“联大人”,恰如对待布莱希特这样的例子一样,人们要问的是该考虑些什么。

  罗马尼亚“流亡作家”诺曼·马内阿针对自己所来自的社会语境,引述福楼拜说,“一个人若过分长久地传布善美,最终,他就会变成一个白痴。”(《流氓的归来:一部回忆录》,诺曼·马内阿著,邵文实、梁禾译,吉林出版集团,2008年,P28)马内阿的自省可谓严厉。虽然我们不能直接拿不同语境作横向移植,但是马内阿的自省依然值得我们思考。确实,黑暗往往不仅是来自于我们内心潜藏的人性之恶,更是来自于我们对自身历史和当下处境的盲视。不看清楚这些,我们无以避免人类之恶。看清楚这些,我们又何以避免人类之恶?除了制度的规约与探讨,靠什么能够保证我们生活的重建?

  我们是否还可以像罗马尼亚诗人穆古向朋友马内阿大声呼吁的,“我们也再来玩上一次?”然后,像美籍阿富汗作家胡赛尼笔下,孩子哈桑对朋友阿米尔所说,“就是跑上一千次,为了你我也愿意”?或许,重建符合伦理的生活,是我们切入“联大人”难题的一个角度,不是唯一有效的,但是起码敞开了问题视阈。

  (许渊冲:《逝水年华》,三联书店,2008年;《续忆逝水年华》,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

 
   (编辑: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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