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冲 

    《士别三日》的作者曹明霞，是个迄今为止还没怎么引起注意的作家。实际上，她写小说已经十多年了，不断有作品在那些受人关注的刊物上发表，但总是被排在不那么引人注意的位置。这篇《士别三日》也差不多。

    有一个批评界常常说到的词叫“眼光”。遗憾的是，这个常常说到的词，同时又是最最说不清楚的词。说得俗一点，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说得再俗一点，叫“放屁吹灯，各练一功”。说得时髦一点，叫“价值取向多元化”。所以我想，看《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当然，也不是真要开卷之前先把眼睛上的眦毛糊刮干净。大略讲，就是把这一篇小说放到当下文坛众生相的大背景当中去看。

    当下的文坛倒是真够得上多元化，坛上有许许多多的“相”。不相干的，且忽略不计，只说能搭上界的。有一种“相”，或炫耀一下“叙述圈套”之类的技巧，或讲一些“欲望”之类的故事，用我们老祖宗的话说，叫“言不及义”。这是个较远的背景。次远的背景，是一些歌颂官员们的“莺歌燕舞”，其中的一部分，不知是作者的心里有鬼，还是生活本身在弄鬼，那里面的老百姓的形象，就不期而然地成了“对比项”——官员们“拿着最低的工资，做着最辛苦的工作”，但因为很难出政绩，又得不到提升，而难出政绩的原因，就是由于愚民们的愚昧，无论政府怎样帮扶，他们永远总是个穷。当然，最直接的参照系，还是被嚷得闹哄哄、又被争得乱纷纷的“底层文学”。在其中的一部分作品里，作家们以悲天悯人的情怀书写着“弱势群体”的不幸。这些“弱势群体”中的不幸的个体，一个个确实是很“弱”，不仅能力上很弱，智力上很弱，甚至连人格上也很弱。举例来说，某个农村女青年进了城，为了“改变命运”，可以卖淫，可以被包养，终于得以衣着光鲜地出入高档场所，却因不被“承认”，没有“名分”，深感不公，或怨而自杀，或愤而杀人。体察作者的用意，倒也诚恳，分明是要我们同情这些弱者。可是，如果这个人自身连起码的“自爱”都没有，却要让我们去同情，难。

    《士别三日》中宋汉风的形象，把这种被颠倒了的现实重新颠倒了过来。这是个“男子汉”的形象。他能力很强，智力很高，人格也很健全。一开始当兵，也想入党提干，后来发现，要“进步”还得靠“鬼祟”，就“不玩了”。复员回家，东挪西借，凑点本钱，拉起个小工程队，干些小工程，“发了点小财”之后，“觉得人生还是要有点抱负的”，终于揽下了一桩大工程——区政府新办公楼。工程完工，区政府领导也换了人，新领导愿意在新楼里办公，但是不肯付工程款，说是前任遗留问题太多，得了解清楚了再付。资金链断裂，工程队解体，宋汉风靠开出租车为生，同时开着这出租车到区政府要账，成了个兼职出租司机和要账专业户。108万元工程款，里面包括着许多亲朋好友的投资，尽管他软硬兼施，要了十年硬是要不回来。但他也决不放弃，而且又开辟了一个新战场——找媒体。就在这“不屈不挠”的过程中，一个小人物，通过作者略带幽默的叙述，渐渐显现出一个“硬汉”的形象。他甚至在异性面前也很有男性的魅力，当女记者把他从看守所里保出来时，正处在穷困潦倒之中的宋汉风，却让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的女记者觉得是个“蒙难的亚瑟”。而且他也不“朴实”(按“现代人”的价值观，在激烈的竞争中，“朴实”是一项严重的、甚至是致命的弱点)，当电视台的记者们来采访时，他让他的同伙主动搞了一点“摆拍”。方方面面他都是一个强者，而一个强者竟落入了“弱势群体”，是因为他有一个、多半还是惟一的一个弱项——他没有权。作为“对比项”，那个副区长，在能力、智力、人格上都处于弱势，连赖账都赖得很没有水平，十年之后还在说等把情况搞清楚再还。这个方方面面都是个弱者的人却处在强势群体之中，只因为他有一个、多半还是惟一的一个强项——有权。

    还有一个词我们也常常说到:人民。人民不是一个抽象的代名词；人民是由许许多多的人构成的，其中的绝大多数就是这些“底层”、“弱势群体”。人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怜悯。倒是作家需要学会尊重人民，尊敬人民。

    那么回过头来再说“眼光”。西方人的老祖宗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以，虽然不是所有时候，但有些时候，眼光问题确实不是眦毛糊的问题，而是心眼儿的问题。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