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坚

    大地震使人们越过各种偏见回到人之初，回到性本善，回到恻隐。大地震，心复活。

    这个春天祖国有点多灾多难，但我们的民族却空前地团结，万众一心在今天不再是一句冠冕堂皇的空话。我每天看电视滚动新闻，禁不住热泪盈眶，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感动过了。

    大地震来袭时，我正在写信，房子摇篮般地晃了几晃，我立即意识到这是地震，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大地在动。我继续写信，我知道这是地震，但我没有打算逃走，在我居住的小区，就是逃下楼也没有躲避的空间，水泥太密集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后来我和我的长诗《飞行》的法国翻译者魏简在夜晚的街道上走，人们惊魂未定，还站在黑暗中议论着。忽然魏简的电话响了，他父母从巴黎打来。那时候全世界都在打电话，各种语言不用翻译也知道是在说什么。很久不通音讯的朋友纷纷出现，鼻子发酸。美国诗人帕特发来了电子邮件，问候平安。黑人诗人阿发来信说:面对别人经受的灾难，我们感同身受。日本翻译者谷川毅也发来了电子邮件:“四川大地震你们那里有影响吗？牺牲的人越来越多起来了，看了报道我心真痛。”晚上看到电视已在滚动直播现场实况，镜头并不回避死亡的场景。忽然，温家宝总理站在废墟中，苍老而坚定。他向那些遇难者喊道:“你们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生命高于一切，这不是中国的地震，是人类的地震。这不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这是人类之命运。

    大地震动的瞬间，倒塌的不只是建筑物，死去的不只是遇难者。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猛烈地痛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仿佛也受了大地一掌，这是心痛。就在前一刻，人们也许还麻木不仁，开着新买的奔驰轿车在别人的老母亲、小姑娘身后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嫌她们占道。在混身汗味的民工前掩鼻而过，听任白发苍苍者在公共汽车上忍受汽车型地震，决不让座……心是有的，但是烦、乱、焦虑。趋于麻木、冷漠。

    天地无德，大地震可不管你是中国还是美国、缅甸，别墅还是贫民窟，社会主义或者民主政治。腰缠万贯或者乞丐，羌族、藏族或者汉族……几分钟之后，一切从0开始。

    为什么救灾人员进不去，那不是抢修的问题，他们面对的是重新崛起的高山、刚刚形成的湖泊，一个原始世界。

    瞬间，心痛，看不见的血流出来，恻隐复活。

    心痛遍布世界，心痛超越了国籍、种族、路线、立场、历史、图书馆、知识、意识形态造成的种种偏见，人类的恻隐之心复活。那些埋在废墟下的不是中国人，只是婴儿、妇女、老人、小学生、男子、父亲、母亲……只是人类。无数的普通人在捐款，他们的捐献也许只是杯水车薪，但一定要略表心意，只顷刻，涓涓已成滚滚巨川。

    巨额资金慷慨注入、挖掘工具、直升飞机、工程车、医疗队，十万大军风尘仆仆开赴现场，几天几夜不停地挖掘，甚至用手指，只是为了从那一大堆水泥废墟的某条缝中，大海捞针般地救出一命。为了什么？只有如此，人类才能心安理得。

    爱是什么，就是恻隐之心。在中华祖先创造的汉字中，爱是愛，爱的中间是个心字。

    心是什么，这个中国文化独有的说法很难概念化。但我今天可以明确地告诉人们，中国四川汶川大地震是发生在人类身上的一切，完全可以证实心的存在。

    说文解字说:“心，土藏，在身之中。”身就是存在，只有事情触及身，触及根本的存在的时候，心才呈现，心不是知识、主义、路线、意识形态。

    对于中国人来说，心比所谓上帝更重要，在大地上，在这里、此地安心比来世进入天堂更重要。

    世界从心开始，然后有仁义礼智，文明开始发达。文明由心而来，却也会遮蔽心，发达离开了心，为发达而发达，人就麻木不仁。今天，开着奔驰汽车是一个很大的面子，很大的发达，全民追求，心被发达遮蔽着。

    大地震令人心痛，大地震令“有”“发达”在瞬间回到一无所有，回到无，回到死亡。大地震令人重新看见，看见生命的真相，那是虚无。只有意识到虚无，知白守黑，人类才能有无相生。只是发达，只是有的世界，有无就停止相生了。

    这几天，现代汉语中可谓心字泛滥，人心、寸心、小心、民心、齐心、关心、爱心、担心、揪心、操心、痛心、伤心、心碎、撕心裂肺、心心相映、当心、在心……我查了一下汉语词典，以X心、心X组成的词在两百多个，如果再加上那些竖心旁的字，心就更多了，我们中华民族是最重视心的民族，没有一种语言像汉语这样有着这么多的心。

    心是无。人心因为无，因为死亡呈现。电视为什么如此空前地让人牵挂，因为它不再只是说教，宣扬“有”的无边无际的广告，它面对死亡，面对了无。

    穿越各种本本，回到心，回到生命的根，这就是一次伟大的复古。

    大地震使人们越过各种偏见回到人之初，回到性本善，回到恻隐。

    大地震，心复活。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