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朴出神的叙事
——读《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
读完《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便被这个故事感动了。迟子建在这部中篇小说中，凭借着她朴素的叙事，将那个遥远的山区小火车站，描绘得充满了民间温情。人生命的内涵是什么，意义是什么，按照社会上一般的概念说，其实非常简单，“活着”二字，足以把一个人从出生消磨到死亡，但如果将生命提纯为“人”，使之充满人性，就无法简单了，也许“活着”就是一场冷彻骨髓的悲剧。小说中的几个人物，将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变为舞台，为我们演绎了一场充满生活情趣的夜晚，让我们看到了生命在无奈与渴望的冰天雪地间徘徊。
现实主义写作，在越来越多所谓现实的文本里，渐渐地不能超越生活，甚至不能融入生活，只停留在表面，没有了艺术神韵。文学写作对生活现象的描写兴趣，并不能替代对生活可能性变化的猜想，更不能实现用文字对心灵苦乐的探讨。
目前一些文本中的人物，似乎没有思维，缺少血肉，扁平得像照片一样，或摆或挂在那里。当文学吵嚷着表现生活，要现实主义的时候，我们的文学纷纷演绎酒吧里的灯红酒绿，炫耀小姐们的赤足裸臀，描摹男女间纵情乱性，写官场的清廉和堕落，把文字堆砌得只剩下文字。文学至此，似乎已经没有了魂魄，人性的繁复，被淹没在自我欣赏的絮叨、苍白的叙事中。
其实，读者阅读文学作品，是需要挨近人物生命和体味叙事者的思想深邃，是要从现实生活里脱开，在小说里寻找生活中的一种曾经、一种未知、一种感动、一种希望的艺术内涵。寂寞与冰凉的心，需要暖软和真挚的关爱；迷茫与无助的现状，必得有清醒和倾力的指导。文字是为文学，舍此，读者不可能被感动。
在《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里，迟子建把生活中的曾经、未知、希望、现状溶解在她的情感中，她用质朴的叙事，不动声色地记录民间小事，把感动带给读者。寒冷北国那偏远山区的小火车站，那些人，那些事，还有那只名叫嘎乌的老狗，都会因了她的文字，永远存在。小说里的细节细腻、精巧、厚实，充满了阅读诱惑，因为小说的叙事流畅，语言充满张力，甚至随意识跳跃。
在小说的结尾，顺吉涕泪横流，站在清冷的站台上，朝天呼喊：“这样有神的夜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流下眼泪的，或许不仅仅是顺吉，还有老齐、云娘、刘志和刘志的儿子豆瓣，还有读这样文字的我。相信作家在写着这部小说时，也一定被她塑造的人物感动着。这个顺吉，总让我想起《茶馆》里那位沿街抛洒纸钱的老人、低调、无助、绝望，却理直气壮。悲戚的生命，总是感人。
小说的叙事，曾被很广泛地讨论过，现在也仍然如此。中外文学人都关注过这个问题，因为文学在世界人群中，作家和读者，都一样需要艺术的关怀和阅读快感。然而，摆在我们面前的文学读本，常常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有一个传播最广，也被大家认可的说法是：无技巧叙事。
叙事的无技巧肯定会使文本更加朴素，更具有生活本质的原生态。重要的问题是：这里说到的生活原生态究竟是什么，无技巧叙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方式。是不是把生活用复印机复印一下就是文学呢?
从《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里，我看到了迟子建叙事的成功。她的叙事，总是从最平实的地方，向生活、向人物心魂纵深处挺进，然后仍然是在最平实的地方，将生活以文学的样式艺术化。她把自己的笔，变为刻刀，认真地雕琢我们的生活。她笔下的许多人物，许多事情，都是散落在民间的无声处。迟子建的创作，很像把铁坯放到烘炉里烧红，然后取出来放到铁砧上锻打，然后用清水或搀杂了化学药品的水淬火。这算不算技巧呢?也许不是，因为迟子建说，这个中篇，所花的心思和时间，赶得上写一部长篇了。由此可见，她对文学创作的严谨追求与虔诚之心。
几乎，迟子建所有的小说，都是从记忆的最深处出发，她笔下的人物，从无声处跳出来，用她的笔尖燃烧，用她的心灵锻打，用她的情感对生活原形进行淬火处理，生命与文本同时借文学而充满价值。
《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里的那个山村小火车站，似乎已经被经济发达的时代抛弃。曾经在此停靠的火车，提速后便决然从它的站台前驶过，并不管此地也有人需要乘火车。但那位鄂伦春族的老人云娘，却跨越时代，从密林深处走来，带着北国的寒冷，带着她固执的孤寂，带着她心爱的老狗，还有她对生活的执著与对生命的洞悉，到小酒馆里挨一挨人间的暖热。在云娘身上，蕴涵着原始的人性善良与神奇的力量。好像所有的事，都在她老眼昏花的视觉之中，都在她历世久远的生命感悟里。在那一方偏僻的乡村，或许真有一种未知的洞悉世事的力量，存在于这位老人的灵魂里。古老又淳朴的信仰，于荒蛮之野生活的鄂伦春族老人，在迟子建的述说下，可爱又可敬。可是，没有人能够左右社会的发展，小站也终有一天，会像云娘老人一样，被抛弃在高山之巅。
小说《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弥漫着这浓浓的冰冷，贯穿始终，但生活并没有在冰冷里失去希望，作家把一束火一样的热情，缠绵在所有的冰天雪地间，一丝一毫都不放过，因为作家赋予了人们生活的渴望，发掘出了人性中固有的，也可以说是残存的乐观本能。刘志的偷盗，警察老刘的弃案不破，在我们的生活里，或许仅仅是个想象，简直没有一丁点可信的基础。但在小说里却充满了情感诱惑，让读者读着这样的段落，颇感欣慰。看似严峻的道德规范和职业忠贞，被作家颠覆以后，生活竟变得如此可爱！
文学是为艺术，迟子建的叙事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在《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里，迟子建并未满足讲述这个充满同情心的故事，而是继续把笔探入人物的心灵深处，在生命最自私的地方尽情搅动，直至撕碎了所有的生活表象，把人还原为人，把善良和人性，重新装入人体内。刘志为偷盗一袋子粮食果腹，两次剁掉自己的手指，用血淋淋的恐怖，述说着自己对生活的无奈和对生命的表白。而一脚又一脚狠狠踢向自己儿子的刘志，却混蛋得没有了人性。豆瓣跪在警察老刘脚下哭着喊：“警察叔叔，别抓我！我偷了灯笼，是想让它照照我家，让我家也像它照的那个楼里的人一样，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的！”腊八的深夜，还没喝上一碗腊八粥的豆瓣，趴在红光弥漫的家门前，如同卧在鲜血中一样。生活，就这样被作家攥在手里揉搓，虽然有冰凉的世态搅扰，待作家的手张开时，却有她热爱生活的温暖溢出，覆盖了所有的人和物。顺吉的小酒馆里充满了生活的温情，小站是人们生活的依赖，托哈特河里的红鱼、佛爷岭的狗熊黑小子、云娘的老狗嘎乌和她装神偶的鹿皮口袋，都被作家制造的温暖覆盖了，生活也因此有了光亮。
当嘎乌为接云娘回家，穿越铁轨，被高速行驶的列车撞死时，小站在人间最寒冷的腊八夜，终于停下了已经很久不在此停靠的客车。去威海为儿子结阴婚的夫妇，得以带着他们为儿子准备的红鱼媳妇，乘上了快速客车。然而，小站上的偶然事件，会把人间的温暖永远留下吗?鄂伦春族老人云娘，在收拾她的嘎乌，将它装入自己的神偶皮口袋时，生命正悄悄地走向遥远。当社会或经济变化时，我们生活中的许多温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文学作品的价值，或许正在于这样的记述，因为它发现了生命里的残酷。
发生在布基兰小站腊八夜的故事，感动着读者。迟子建的叙事，于质朴处出神，对生命注入了深厚的关注和爱。作家的思维，于无声处承载着善良，超越了现实，是以文学对生活的再塑造。
（实习编辑：郑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