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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东:我梦想中的短篇小说│从《河的第三条岸》谈起

2016-04-19 14:14:06来源:小说月报    作者:蔡东 罗萨

   
起初,儿子对漂流生活有着儿童特有的好奇,又掺杂着男孩的英雄情怀,以及一种不谙世事的懵懂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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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小说的技艺


  ——从《河的第三条岸》谈起


  那天,父亲订的船到了,他对世界没有任何解释,他上了船,从此,独自一人飘荡在河流上。


  他始终不再上岸。


  这就是《河的第三条岸》的故事,没有小径分叉,没有多视角叙事,骨感,近于嶙峋,周身无赘肉,通篇无闲笔,每个词语都卡好了位置,每个细节都淋漓地发挥作用,抵达了预定的艺术效果。我钟爱《河的第三条岸》,它是梦想中的短篇小说,空灵又厚重,凝练而繁复,线条极简的高贵感,切近生命终极问题的大格局,不局限于一时一地的超越性和穿透力。


  从文本的层面上看,它以精粹的篇幅包蕴着丰饶的内涵,作为一部仅三千余字(译文)的短篇,其开放性和多义性是罕见的,它是琢磨过、推敲过、浓缩性极高的小说。行文的简约与内蕴的丰厚,形成微妙的张力,撩起了大家阐释的热情。小说的标题是奇异的——就地理学常识而言,河流有两条岸,河流的两边,此岸与对岸,土地沉积之处代表着人生的平稳安乐,那到底何为“第三条岸”呢?它是创造性阅读的绝佳文本,读者把自己的心事往小说里倾倒,关于小说的阐发枝叶纷披,当读者跟它碰撞时,出来的东西汩汩不绝。


  我更愿意从技艺的层面来谈,虽然我的小说依然写得粗笨,但至少它为我设立起小说艺术的标杆。仅仅是知道世间存在着这样的小说,就已觉得幸福。


  《河的第三条岸》这部小说,无论故事还是人物,对创作者都是充满挑战的。简而言之,作家的任务有两个,第一,他要让这个和俗世有距离的故事呈现出恰切的现实感,第二,他要洗净父亲身上偶然性、宿命感的东西,从而消除读者对人物的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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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飞离到落地


  飞离并不难,真正见功力的,是如何让飞上天的小说再落地。我们并不缺少飞离的小说,飞着飞着就断了线,再也抓不回来。


  父亲的形象是梦幻的,飞离的,陌生化的,而真正让小说落地将我们拉回现实的,是儿子和母亲——小说家睿智地为两人留出席位。


  起初,儿子对漂流生活有着儿童特有的好奇,又掺杂着男孩的英雄情怀,以及一种不谙世事的懵懂的勇气。随着年龄渐长,他内心的顾虑和恐惧也在增长,当老迈的父亲向他招手时,他无法立刻做出抉择,只好适时地病倒,在犹疑挣扎中熄灭了内心的微光。相较于父亲,儿子更有温度,更有质感,他有梦,有向往,也有痛苦的摇摆,他偶尔渴望变化,期盼脱轨而出,但跨不出最关键的一步,只能沉默枯萎,让一切不了了之。我们很容易在儿子身上找到共鸣,也曾冲动,不甘于混吃等死,继而努力劝服自己随大流不冒险,最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母亲是一个大俗大雅的女人,我熟悉这样的女性,我对她怀有无尽的敬意和深刻的悲悯。她曾经娇嫩、敏感、聪慧,她的生命中理应有音乐、绘画、文学相伴,生活却将她变成粗糙的女人,庸俗而能干,在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操劳中抱怨、发牢骚、叱骂儿子和丈夫。她看起来愚蠢、暴躁、毫无诗情画意,她的牺牲因过于琐细而不被重视。全篇最动人的细节有两个,都跟母亲有关。父亲走后,“母亲觉得羞辱,她几乎什么都不讲,尽力保持着镇静”,“屈辱”一词隐藏着切肤之痛,母亲知道父亲没疯没傻,她完全有能力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意识到自己走不进丈夫的内心世界,精神上的被遗弃感对她更具伤害性。


  还有一处,“我把食物远远地拿给父亲看,然后放在堤岸的一个小石穴里。后来我惊异地发现,母亲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而且总是把食物放在我轻易就能偷到的地方。她怀有许多不曾流露的情感。”这细节一笔千钧,妻子对丈夫不乏爱和理解,遗憾的是丈夫走得太急切了。妻子身上的悲剧感更加浓重,她并非一介俗妇,一股莫名而强横的力量销蚀了她的灵性与梦想。何况一个家庭只能允许或只能承受一个人任性,丈夫的出走彻底没收了她命运中微茫的可能性。


  有了儿子和母亲,作家笔下的世界就丰富了,完满了,令人信服了。小说的故事在空中飘飘扬扬,又有个最终的落脚点,是一种“有来历”的轻盈。当小说家在享用虚构的权力时,他也面临着现实层面上的窘迫,比方说,你安排父亲上了船,接着,你预备让他吃什么?让他怎样活下去?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但父亲毕竟不是辟谷的方士。


  显然,小说家不想糊糊弄弄地敷衍读者,他恳求儿子和母亲替他说圆这个故事。儿子的脆弱与动摇,母亲偷偷输送食物的细节,充满世俗生活的真切温暖,也使父亲的漂流真正具备了可行性,产生艺术上强劲的真实感和可信度,让小说抵达了上入九霄云外、下接尘灰烟火的自由境界。


  小说在写法上很容易陷入两大误区,其一过于写实,高清复印日常经验,缺乏想象的魅力、留白的美感和悠长的余味,其二故弄玄虚,谈不上现实生活的信息量。两类小说表现出来的症状不同,病灶却是共同的,那就是,想象的成分和现实的要素,没找到一个合适的配比。要么青丝三千红尘弥漫,充塞着媒体化、电视剧化的熟腻,要么单薄的身躯上扣了一顶沉重的思想帽子。


  而《河的第三条岸》里有精湛的手艺,有完美的配比,“逼”真而不“仿”真,虚实相生,恰如其分,已臻化境。它让我领悟到,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的手艺,就是调和勾兑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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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服读者的方法


  小说里的“父亲”,有孤僻、边缘、曲高和寡的一面,对普通读者来说,他不是大众脸,他缺乏亲和力。如果读者认为父亲的行为怪异、突然又不可理喻,将其视为特殊的个体,那这个形象的塑造就失败了。如何消除读者心理上的狐疑和抗拒感,使其接受并亲近人物,作家是暗自下了许多功夫的。


  开头他就告诉我们:“父亲是一个尽职、本分、坦白的人。据我认识的几个可以信赖的人说,他从小就这样。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比谁更愉快或更烦恼。也许只是更沉默寡言一些。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在掌管着我们家。”


  这是父亲给予读者的第一印象:他是个正常的好人——但正常里潜藏着令人不安的东西。作为读者,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父亲去订购了一条船,大小恰好供一人使用。这时候,小说里出现了一条河,水流平静,又宽又深,一眼望不到对岸。


  然后,船送来了,“父亲并没有显出高兴或别的什么神情,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对我们说了声再见,没带食物,也没拿别的什么东西。”儿子原以为母亲会大吵大闹,但她没有。


  从此,父亲独自飘荡在大河上。


  读到这里,一股深深的悲凉和惘然从字里行间弥漫开来。情绪的铺陈是充分的,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读者已早有心理准备。好小说,不光让读者跟着它的情节走,还能让读者跟着它的情绪走,感觉不到任何外力的威压,那是一种慢慢晕染的效果。作家不动声色地完成铺垫和缓冲:首先,父亲貌似正常却不过是故作正常,他甚至丧失了倾诉的兴致。其次,他的漂泊计划预谋已久,在心底进行过无数次演练,那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表现得异常“平静”。最妙的一笔在于,母亲并不“大吵大闹”,显然,对父亲的困境,母亲也早有觉察。


  作家反复暗示读者,父亲苦闷、抑郁,他状态不好,他出了问题,他心里有个强大的声音在呼唤他,他的出走符合严密的逻辑。因为作家交足了功课,读者对父亲的出走并不感到惊愕反而早有预期,一切不可逆转,此事必将如此。父亲多么平凡卑微,又多么悲哀悲壮。这个人物兼备了共性和个性,我们在父亲身上迅速找到自己的影像,把心情和体验投射到他身上。共鸣发生在心灵深处,父亲不是少数派,相反,每个人在某个特定瞬间都有可能是父亲——我很理解父亲的决绝,也曾在某些时候有着父亲般的决绝。我们被裹挟在巨大的惯性中,这惯性折磨着我们也愉悦着我们,它填满生活的罅隙令人感到安全,它能按压住内心的骚动。


  父亲艰难而积极地做出另一种抉择,听从内心的召唤并为之付出高昂成本。请注意,父亲订制的船,“大小仅供一人使用”。他的行为,锐利地撕开生活的表象,露出黑暗、绝望、残酷而大部分人必须视而不见的真相。他走了,这是生命中瑰丽涅槃的瞬间。父亲是罪人,也是哲人,是叛徒,也是圣徒,是普通人,也是疯汉。正像《燃情岁月》开头所说的那样:“有些人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并且遵循它而活。其中一些人成了疯子,另一些人成了传奇。”父亲身上杂糅着凡夫俗子、异端、行吟诗人、孤独者、抗争者、殉道者、理想主义者的复杂而又矛盾的气质。父亲在大河上浮游的情景,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和隐喻色彩。这个频繁出现的场景逐渐意象化了,寄寓着逃离、自我放逐、灵魂救赎、诗意栖居、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等深厚悠长的意蕴和哲思,唤起了人们心底曾经炙热却渐次冷却的情感与梦想。父亲让我想起了贾宝玉,某年月日,贾宝玉背对着世界,让自己消失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只留一个背影,又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直到一片空无,彷佛从没存在过。


  父亲也终于选择离开了,读者用理解的眼神望着他的背影,没有疑惑和惊诧。这本来是剧烈的转折,一个大弯儿,但转得太柔软太漂亮了,像昆曲水磨腔,圆润软糯,像太极推手,无象无形。


  充分的铺垫,精巧的细节,必要的叙述耐心,是拯救巧合和过度戏剧化的最佳方法,让有经验的读者也迅速解除戒心,驯服地进入到小说家设置的场域和情境。在创作的领域,铺垫设伏并不是一种低端手法,它直接决定着文本的巧合、人物的爆发是否让读者感到突兀虚假。而巧合永远是艺术的灵丹妙药,没有巧合就没有冲突和动力,故事将难以为继。无论风靡全球的美剧,还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传奇、话本小说,几乎都靠巧合支撑起主要情节。


  “无巧不成书”这句话,平实又神秘,通俗直白又神乎其技,凝结着说书人和小说家的智慧,也是他们穷尽心力所做的学问。如果故事中的巧合、戏剧性令读者觉得生硬、俗套、有人工痕迹,那就说明,铺垫不够分量,暗示不够聪明,呼应不够细腻——类似的技术似乎并不高深,具体实施起来却毫厘千里,这是一种精微考究的技术,特别需要经验和精确度。比方美剧《绝命毒师》,各类艺术手段的运用已近于精密的科学,妙至毫颠,或者说,这就是科学的诗性。


  无论小说戏剧还是电影电视,假如回过头来对其故事进行理性地解析,经常会发现不少情节都是极端戏剧性的,甚至匪夷所思,但当你阅读或观看时并没有任何抵触,相反,你会毫无保留地拥抱它的离奇和不可思议。直到今天,翻开《变形记》的第一页,我仍然会感慨,这篇小说是“难”的!极致的难度带来极致的创作快感。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甲虫——这更像一个小说的结尾!我在很多作家笔下看到过类似的结尾,变成婴儿了,变成小爬虫了,就此打住了。因为在这之后,多数作家就没有能力再往下写了。以《变形记》为代表的一类伟大小说,正是先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当读者以为没有任何生还可能时,它会在绝境中开出一条路,铺开一个摊子。还有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当“哥哥”在第一章宣布“我决不下树”时,我立刻感受到作家强力的意志,多么惊心动魄!反观我的写作,看见前方的山峰嵯峨崔嵬,就心生恐惧,就放弃正面强攻,我知道怎么降低难度,知道怎么取巧走捷径,要经济地完成一篇小说,总是有很多方法的。而天才而勤勉的艺术工作者,他们从事的工作,就是踏平每座陡峭的山头,让离奇荒诞变得合情合理,用柔和而绵密的手法悄无声息地驯服观众。这是艺术的魔法,艺术的老谋深算,也是艺术的美好和神奇。


  在这篇作品里,作家始终没有现身,他保持了克制。人生的希望和绝望,生存的惯性和旁逸斜出,那些如此激烈、残忍、阴郁的东西,他都是藏着写,收敛着写。水面一平如镜,水面之下,暗流汹涌。作家不交代年代背景和人物的社会身份,刻意模糊时间和空间,使得小说具有更加普遍和永恒的意义。性格、爱好、经历及专业背景不同的读者,都可以对这部小说做出个性化的阐释,同一个文本,投射上不同个体的文学观和人生观,视角与见解迥异,却各有各的风味。在我看来,父亲用偏激的行为凸显着自己,也启示和召唤世人:还有第三条岸的存在,只要突破常识的藩篱和思维的定势,摒弃所谓的“从来如此”,动荡摇晃何尝不是岸之一种?他在河里漂泊,恬然自安,彷佛在宣告:他在河里,他也在岸上,因为在他的世界观里,这就是岸之一种。这是一个神圣的具有仪式感的画面,我清楚地看到,父亲站立的河流中心,分明浮凸出一条闪闪发光的岸。其次,可以从更本质的层面去理解标题,“三”是一个奇妙的数字,在《易经》、《道德经》以及霍金的《时间简史》里,“三”都可以是万物。题目里,“三”不是数学意义上的确数,也不是一、二、三这样的数字序列,“三”在这里隐喻的是无限,是无穷,是人精神解脱的无数可能性,一个孕育和生发的源头。它有众多呈现形式,每个人都应该去寻觅自己的“第三条岸”。


  最后,是时候记住一个名字了。《河的第三条岸》的作者是巴西人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作为南美作家,他在中国的名气,远不如马尔克斯和略萨。


    (实习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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