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世健
摄影师皮埃尔与他的老朋友,照片中的“安托尼奥”合影
采访:罗世健
被访:皮埃尔·贡诺德
摄影师皮埃尔·贡诺德来自法国,工作在西班牙。他的肖像摄影中有来自不同文化领域的影响,比如东欧的文学。
我在生活中遇到了最好的老师
问:你从何时开始拍摄西班牙的无家可归者?
皮埃尔:我开始拍照很晚,因为我从未正式学过摄影,但我在生活中遇到了最好的老师。那时我还在巴黎学习经济学,我不太喜欢这个专业,但总得做点什么。当时是在80年代末,巴黎乃至整个法国都有很好的热爱摄影和推动摄影的氛围,那时我发现了自己心中的一批摄影大师。那时没有什么摄影画廊,只有美术馆里有摄影作品,而且不太被当成艺术品。那时我发现了布拉赛、曼·雷、罗伯特·梅普尔索普、黛安·阿勃斯等等,我认为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在巴黎的美术馆或书籍中我看到他们的作品。
毕业以后我去了马德里上班,拿着周薪。一年以后有件事情发生,就是我的一个兄弟去世了,这段日子非常难过,我有半年时间没去上班,那段时间我开始做自己的摄影,这是我最开始摄影的契机。实际上我拍的第一批照片就是肖像,给生活在我周围的朋友们,他们中有艺术家、音乐家、我的同龄人、来自西班牙其它地方的人、还有从非洲来的朋友,那是我最开始的项目,通过近距离接触去了解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就像我的家人。2002年我被邀请去日本,当然我在那一个人也不认识,我决定让时光慢慢流逝,逐渐进入这个城市。有一天我来到一个寺庙,认识了一些人,他们又介绍我认识了另外一些人,就这样一点点的,我开始在日本的一系列的项目,围绕着大阪。接着我又通过一些家庭的帮助,来到日本最繁华的地区,就这样一点一点的。然而如果我不认识这个人,我是无法为他拍摄肖像的,那对我来说是极少数的情况,也许唯一一次就是为山本耀司,三年以前我为他的一本书拍摄了封面,也就是他的肖像。我了解他的作品和他的天赋,我接受邀请给他拍照,只有几小时的时间,当时是给巴黎的一个时尚项目,我从没拍过时尚摄影,我只做符合自己风格的肖像,所以你看到我拍的山本耀司,和我其它的肖像感觉是一致的。但是在日本的各种项目让我开始学会和陌生人打交道,从日本回到西班牙以后我就开始了《乌托邦》系列。那时我意识到我不能只拍身边的人,举个例子,在我所在的街区里有无数无家可归的人,移民过来的人,失业者,没有社会保障的人,我是个摄影师我想为他们拍照。因为我意识到我是个摄影师,我在社会中有自己的位置,我有另一种表达自己的方式。这个系列的第一张就是《安托尼奥》,他生活在我们那个街区,以前是个拳击手,我和他聊了很长时间以后决定为他拍一张肖像,就是这张。
相比于绘画我还是更喜欢文学
问:所以你是先拍了《乌托邦》系列然后有了《吉普赛人》?
皮埃尔:我不太愿意称它为《吉普赛人》,我叫它《目击》,因为不管是吉普赛人还是无家可归者,这些不是我关心的重点,我关心是敏感的人,他们有一颗敏感的内心,然而生活背景上却是脱离这个社会的,出于经济原因、社会原因,这也是我给作品取名《乌托邦》的原因。《目击》则是关于来自东欧的移民,他们大都是吉普赛人,在马戏团工作。我选择拍摄对象时主要是看一个人的敏感程度,我觉得愿意接受我拍照的人都是认为我们的心里有能够分享的部分。我拍一张肖像照时其实是有自己的一部分东西在里面,而拍摄对象看到照片时就像在看镜子里的自己,于是照片可以是我的镜子,也可以是他的镜子,我们能够相互靠得更近。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城市,有不一样的背景,他们中很多人都没受过教育,但通常他们都会接受我的拍摄邀请。
问:这两个系列初看起来并没有很大区别,你有这样的感觉吗?
皮埃尔:没错,如果我给草场地的工人们拍肖像,看起来也会和马德里的无家可归者比较像。这是我的目的,我想探讨的是人性,以及人们生存的状况,并不是国籍或者背景,前者对我来说才是更重要的,我希望照片是人性的一面镜子。
问:很多人认为你的摄影有很重的古典绘画的痕迹,你觉得呢?
皮埃尔:对我来说,我的摄影更像文学而不是绘画,因为它们都是有故事的,是人性的注脚。我认为自己在内心里与俄国作家契诃夫更接近,或者阿根廷的博尔赫斯,美国作家福克纳等等,他们的作品都是关注一小部分人,然而透射着整个人性。我认为摄影更像小说。说像绘画的话我能够理解,黑暗的背景、人物的姿势、大画幅,更多是在于光线的使用。我如果为你拍肖像,用同样的黑背景和光线,并不会像古典绘画,那是因为我选择的拍摄对象们——那些遭受苦难的人的人性中有一种与过去的岁月相通之处,这是为什么能够让你想到戈雅、委拉斯凯兹、卡纳瓦乔等画家的名作。我也不能否认,最好的肖像来自绘画,因为那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摄影只有两百年。然而相比于绘画我还是更喜欢文学。
问:具体说来,文学性在你的肖像作品中是如何体现的呢?
皮埃尔: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里有一个男人,这个人喜欢喝酒所以脸一直发红,但是通过作者对他面孔的描写你知道的不单单是这点,你能读出这个人的种种人生阅历,从他的神情、他的态度等等。从我的作品中来说,比如这张《玛利亚》,对我来说她不单单是个吉普赛人,她更像为某种神秘力量或某种智慧所造就,我希望不管是中国人、日本人、俄国人、非洲人……看到她的面孔,都能在其中发现自己。那是我们共享的人性。你和我都是人,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靠眼睛去判别表象,这是生命的秘密,也是一种戏剧性,是一种文学上的人性的戏剧。实际上这很难解释,这是我的一种媒介,摄影是我的文学。[NextPage]
《安托尼奥》 作者:皮埃尔·贡诺德
最重要的和他们保持亲密
问:你是如何做到能够在作品中挖掘出人性的呢?通过哪些方法?
皮埃尔:很多方法,我想最重要的和他们保持亲密。当然我会选择,我会取景,同时如何选择距离。我想和拍摄对象之间的距离以及我的取景范围都是保持这种亲密的不同方式,同时也是一种尊重。
就比如说我这次来到北京认识了一些朋友,已经有三四天的时间了,然而你并不能从这点上判断亲密程度;我在给山本耀司拍照前只与他接触了几小时,然而我知道这个人,富有天赋,充满创造力,他很酷,就在那里听着音乐,一个人呆着,我就会突然知道该怎么拍他。我说去你的公寓拍吧,我们就来到他的住处,自然光,一面深色的墙做背景,非常简单,然而足够阐述我对他的感受。
所以对我的摄影来说,当与人接触时,观察和感受,这两点都是非常重要的。它同样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投影。我想如果马丁·帕尔为山本耀司拍照,出来的照片会截然不同。
问:黑色的背景是前期拍摄时统一处理的吗?
皮埃尔:不一定,但我不会用后期的方法,通常都是拍的时候拉一块黑布,要不就是环境正好合适,或者内容上需要表现更多东西,比如那张小孩手里抱着他的鸡,有时会需要一些道具。
问:《安托尼奥》那张其实和整个系列里的其它张都不同,其它的大都只有脸,而这张是半身像。
皮埃尔:对,那是因为我在拍的时候发现当时的环境背景并不具有描述性,而是很抽象,像建筑,我感到这样的背景能加强人物的精神力度,让人物的张力更饱满。你能感到画面好像要被撑破了一样,我当时一看到这个情况,马上说太好了,于是拍下。
问:你前面也谈到尊重,那么拍摄时你会打闪光灯么?我们也看到一些肖像的对象是盲人……
皮埃尔:多数情况是自然光,也会打闪光灯,比如在晚上拍摄时。盲人的肖像都是自然光拍摄的,比如那张盲人少女,我拍她时她正在弹一次表演上弹钢琴,那个神态很难抓到。
问:所以也并不是每张都是摆拍,摆拍的时候你会对拍摄对象做一些指导吗?
皮埃尔:我拍摄的人都不是职业模特,我也不想指挥他们这样那样。通常的情况是,在熟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要开始拍了,拍以前我会让人物随便呆在房间里,只要他们舒服就好,我就在周围走来走去,观察不同角度,选择最好的背景和光线,慢慢找到最佳的那个点——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意义上,然后把相机架在合适的地方拍下,有时甚至只有一张。[NextPage]
《萨利玛》 作者:皮埃尔·贡诺德
皮埃尔:“……那张盲人少女,我拍她时她正在弹一次表演上弹钢琴,那个神态很难抓到……”
问:你使用什么相机,大画幅吗?
皮埃尔:不,中画幅,哈苏,6×6裁成5×6。
问:除了盲人以外,也有很多人身上有伤疤。除了这些表面的东西以外,你认为你所拍摄的人有哪些共性?
皮埃尔:我们都有伤疤,不是吗?我认为他们的共性在于,他们都是非常敏感的人。你看这位妇女,生活在贫穷线上,每天为吃饱饭而挣扎,然而与她接触时我能感受到她眼睛里透出的那种光芒,那种洞悉人世的能力。他们的敏感,他们的优雅,他们的眼神比一般人更加锐利。
问:你是法国人,但你生活在西班牙有很多年了……
皮埃尔:足足22年,是很长的时间,但流逝得非常快。
问:是的。可以说你身上有两个国家的文化印记,两种文化的冲击或交融对你的摄影有没有什么帮助或是影响呢?
皮埃尔:我认为是的,一定有影响。我想我的摄影肯定是西班牙式的,当然不是说所有西班牙摄影师都拍的跟我一样……你知道Alberto Garcia Alix吗?他主要拍黑白,作品关于人的自由等话题,我们的作品很不同,但是有某种力量相通。而且你能看到我们都有西班牙文化的东西在里面,西班牙人的观看方式,也许。光线、黑暗、充满张力的面孔,人物的身体特征,你知道不同国家人长相是很不一样的,西班牙人跟德国人就长得很不同……还有人的创造力,而不是“工作狂”,这点与日本就非常不一样……总之我认为我的作品受我在西班牙的经历影响更多,相比于在法国的经历。
然而有一点是很“法国”的,就是我作品中的亲密感,这样的感觉你能在法国电影里找到,法国电影有这个传统,很多导演……西班牙电影就不是,西班牙电影更具戏剧感,像阿莫多瓦。我的作品其实融合了这两点,戏剧感和亲密感。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的问题。
关于皮埃尔·贡诺德:
皮埃尔·贡诺德1963年出生于法国绍莱。自1988年以来,他在马德里生活和工作。他曾荣获:马德里欧莱尔摄影奖(2003年)、马德里艺术协会Purificacin Garca奖第三名(2004年)。 他的作品被西班牙萨拉曼加大学、美国芝加哥现代美术馆、法国巴黎欧洲摄影馆等机构收藏,曾在马德里、塞维利亚、里斯本、巴黎、巴塞罗那举办过个人展,参加过西班牙、瑞士、意大利、法 国、美国等举办的大型群展。
(编辑:刘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