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世健
森山大道
采访:Filippo Maggia
被访:森山大道
Skira Photography最近出版了一本森山大道的作品回顾集,书名为《我眼中的世界》(The World through My Eyes),收集了森山大道从上个世纪60年代到今天的250幅作品,折射出摄影家在路上的世界景观。书的开本不大,但是比较厚。整体的编排方式,延续了森山大道作品一贯的风格——狂野且不失惊艳。下面则是Filippo Maggia对森山大道的一篇访谈,揭示了摄影家对摄影和生活方式的理解...
问:你真实的名字是森山弘道,“大道”是从哪里来的?
答:我的名字是由两个字符构成的,hiro + michi。前者的意思是“宽广”,后者的意思是“大街”,也就是“宽广的街道”。从读音上也就转成了Daido“大道”。这是最为自然和直接的读法,而且人们一看到我的名字就会读出“大道”这一声音,以至于我每一次都会向他们解释:错了,应该读成“Hiromichi”。最后还是我让步了,变成了“大道”。
问:是这样的,仿佛你的命运已经在你的姓名中,你的旅途的主题浓缩在你的作品中,你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答:是的,一定会某种关联,尽管从内心上说,我喜欢狭窄的街道,而非宽阔的马路。当然,街道已经成为我无数照片的舞台,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主题。于是我拥有这样的姓名真的是很奇怪:对我来说最合适不过了。
问:你出生在1938年,你的童年正好是二次世界大战,处于极度可怕的尾声。你对那个时期有什么记忆吗?
答:我记得和战争有关的许多,不同的事件和环境。当我七岁进小学的那一年,正好是战争结束的1945年。那样的年龄我还不懂得恐惧,战争的破坏也没有对我形成太大的影响。我的回忆中,恐怖不是其中的内容。
问:你认识两位日本最伟大的摄影家东松照明和细江英公,还曾经是后者的助手。哪一位对你的影响更大一些?
答:东松照明,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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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在前些年的冲绳遇见过东松照明,他认为你是他的继承者。
答:我还记得当年看到东松照明照片时候的兴奋心情。他的作品实际上对我的审美构成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不可置疑的。细江英公在技术观念上是我的引导者,是他教会我如何去拍照的。当然他的探索具有非常戏剧化的目光,带有超现实主义的寓意,然而东松照明则和我更为接近:是一种对世界无尽的探求。
问:你在青春时代读过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并且在许多年里成为你旅途上的重要伴侣。我感兴趣的是,作为被美国占领的日本,却有那么多年轻人对美国的作家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居然成为日本年轻人的“圣经”,然后就有人模仿这样一种“在路上”的状态。
答:那个时代让我感到震撼的东西有许多,我是以非常开放的心态接受这一切的。凯鲁亚克在旅途中用打字机创作、拍摄照片对我来说是一种启迪。这些都成为我后来的动力。
问:你熟悉保罗·鲍尔斯吗?
答:我知道他,但是没有他的作品。
问:保罗·鲍尔斯也是披头士这一代人,还是一个摄影家,就像是诗人阿伦·金斯伯格。
答:还是让我先来谈谈凯鲁亚克吧。他对我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在路上的自由和漫游,从旅途中活得快乐,心中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对我来说旅途也就是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而非到达一个特殊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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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这些都很清晰地展现在你的作品中。那么你是如何看待金斯伯格的照片?
答:我很了解金斯伯格,但是很少看到他的照片。
问:许多披头士的成员都拍摄照片,但是照片本身的力量似乎没有他们留下的文字更有震撼力。尽管照片已经告诉我们他们这一代人的生活,但是他们更喜欢在照片边上写上文字。
答:他们的书对我倒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但是他们的文字在我眼中看来也可以创变成一种图像。这也就是给我印象深刻的原因所在。
问:这些都是一些孤独者,他们以其漫游的方式创造了一个独特的世界。这是一连串的体验结果,一个接着一个,汇聚成一个影像和真实的世界。到最后,这些影像和真实本身是同一个东西。这样的过程和你的工作方式非常相似。
答:是的,我确实得到的也是这样一种体验。我主要的兴趣就是描绘这些街道,包括人们给这些街道带来的活力,和街道让人们变得鲜活,两者互动的真实。但是故事是我的:这不是新闻摄影,仅仅记录街上发生的客观现实,而是我所告诉你的街上的故事。
问:这些体验对于你来说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
答:对于我来说,体验是最为基本的。至关重要的就是在每一次用新的和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实际上,每一天都是新的体验,摄影可以让我描述在一个特殊的瞬间生活状态。从这一层意义上看,摄影是完美的,它完全可以达到观念表达的层面。体验是无止境的,用不完的。
问:在什么样的程度上体验是和知识等同的?
答:对我来说是并行的:每一次生活的体验就是知识的获得,这样来说,知识也就具有潜在的无限可能。
问:能讲讲《挑衅》吗,这本创建于1968年的杂志,富有坚定的改革目标,尽管只出版了三期,却成为日本摄影关键的时期,尤其对你而言。
答:《挑衅》基于两个基本的概念:通过影像表达而非文字,抵制传统的艺术表现方式。其实《挑衅》所拒绝的是作为一种艺术的存在。大家所分享的也就是一本“世界并不是我们以先验的方式思考和观看”的杂志。我们往往习惯于将所有的一切缩小到一种意义的层面上去理解,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世界的真实并非我们第一眼所看到的那样。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但是这样的观念一直延伸到我今天的拍摄中。
问:因此需要总是会超越外表,从而去挖掘藏在表象后面的东西。就像猎人追逐它的猎物。
答:有一次我给一张照片取名:猎人。也就是希望用你的眼睛能够超越现实,就在我们身边的、眼前的一切。我发现这样非常刺激,也非常简洁,对我来说拍摄照片无非就是对刺激的本能反应而已。
问:......“深入探究”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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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并不确切,我不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实际上是从某些东西中“拽出”问题。这样的拽出显然需要探究、知识以及你对眼前一切的理解。同时,随着我自己的知识层面的进步。通常就是同步的。
问:你是通过摄影挑选真实的碎片。
答:让我这样解释:在你眼前所呈现的外部的表象构成了一种刺激源,从而对你构成一种冲动,一种反应。我带着照相机走过城市的街道,因为这样的刺激而不断地拍摄。通过照相机所创造的这种反应基于多元的诉求,也是对它们的回应。这也是在真实和“大道”之间不断呈现的妙语连珠。这里所创造的就是一种关联。这是我的观看方式,是我对周围的社会生活的理解与参与。这样的过程在不断地重复,这就是我的拍摄方式。也就是说我没有特别的拍摄主题,不管是抽象的还是明确的,其实都存在于城市和社会中......
问:70年代早期你有一系列作品题为“告别摄影”,这一组作品构成的主题几乎是难以辨别的,影像是混乱的,颗粒粗糙的,模糊的。这样一种极端的、激进的体验在你的艺术生涯中有什么重要性?
答:我主要想推翻早期对摄影的一些观念立场。我感到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欲望,需要去摧毁、废除所有的一切。我认为“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我也一样,不再是从前的我”。这也是为什么我那一时期的照片最为远离观念的原因所在。
问:还有什么东西是“大道”还无力拍摄的?
答:与其说没有能力,还不如说有些东西我从未想过去拍摄。我完全没有能力去拍摄的东西,就是我不想描述的东西。比如,叙述性的或者说教的影像。我从未拍摄过也不想去拍摄。我想拍摄的东西是我并没有完全理解的东西,或者是我无法解释的——我会非常高兴地跳过我所理解的。当然,我也不想通过我的照片去解释什么。我想让人们可以自由地阐释,以他们喜欢的方式。
问:......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真实看上去就像是一种无法解决的神秘性,而摄影能够穿透。
答:你所意味的神秘是什么?真实呈现在你的眼前就是一种神秘,这就是我探索的理由所在。谜一样的东西具有多样性:性爱、痛苦、娱乐……有许多成分,从整体上看,毫无疑问构成了一个无解的谜。照片就在这里,是一种回应,没有义务也不一定需要揭开神秘性。也没有可能通过一张或者一千张照片去理解。本身就像是一个谜。与其说是神秘,对我而言就像是一个迷宫。穿越城市对我而言就是穿越迷宫。我不想去提供答案,我宁可留下悬而未决的问题,留下悬念。
问:你是说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可能的真实,但是有许多不同的存在的可能......
答:通过摄影拍摄单一的真实,却可以看到无数的其他。不同的真实共存于一幅画面中。这就是摄影的魔力所在。
(编辑:刘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