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政治的热情似乎在中学时代的政治课上就已经被消磨殆尽,还没弄清楚政治为何物就已经被这个遥远、空洞、抽象的词语把味蕾给搞坏了,品不出个辛涩咸淡。所以2007年胡小跃找我翻译法国记者皮埃尔·佩昂的《希拉克传:爱丽舍宫的陌生人》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第二反应还是拒绝。但胡小跃说:我把书快递给你,你先看看,这本传记会向你展现一个不一样的希拉克。
在国内我一直没买电视机,报纸也很少看,上上网多数也只是联络通信、批改学生作文和娱乐消遣。希拉克没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知道他是大高个,说话有点戏剧腔的拖沓,在镜头前笑容可掬,喜欢参加农业展,对中国很友好,中国政府和老百姓似乎都喜欢这位左右逢源的戴高乐主义者。2002年我去法国做论文,耳濡目染,强烈感受到法国人对政治的热衷,我也不知不觉养成了在地铁里翻翻报纸,在朋友家看看法国一台几十年如一日的PPDA主持的雷打不动的晚八点新闻联播。在一个把政治和权力游戏当做全民娱乐重要项目的国家,政治家是风头丝毫不逊明星的公众人物,音容笑貌、举手投足,甚至穿着打扮、品味嗜好都会成为八卦和媒体恶搞的对象。政治突然变得很轻很轻,虽然现实常常是不能承受之重。
其实真正引起我对这本传记兴趣的是法国新闻台(France Info)一句调侃的书评:“皮埃尔·佩昂向来都以左派面目示人,但当我们阅读此书时,我们的印象是他被雅克·希拉克的魅力迷倒了。”这位挖新闻以犀利大胆著称的法国一线记者惯常的关注点貌似确实和四平八稳、养尊处优的希拉克相去甚远:《石油,第三次世界大战》(1974)、《非洲事务》(1983)、《黑钱》(1988)、《法国电视一台,权力》(1997)、《巴勒斯坦的伯利恒》(1999)、《偷窃阿尔及利亚》(2004)、《愤怒的黑人,说谎的白人》(2005)……2007年夏末,我在巴黎花神咖啡馆约见皮埃尔·佩昂时,他给我的印象是粗壮、干练、直率,颇有几分路见不平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走南闯北的豪侠气概。他说他和希拉克不是一个政治阵营,1995年总统选举的时候,他没选他。“但作为一个好公民,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选举箱的裁决。”之后希拉克对待前任密特朗的谦谦君子风度和法国政权从社会党到保卫共和联盟的温和的民主交替令佩昂印象深刻。让他确信希拉克“是一位彻底的反种族主义者,确信他绝对不会从根本上质疑我们的社会模式。最后,尤其还因为我知道他会把法国的声音洪亮地传递给世界聆听。”于是,2002年,和两万五百万法国选民一样,佩昂在第二轮选举中毫无悬念地把票投给了希拉克。
但直到希拉克第二个总统任期即将结束,媒体一致倒戈相向,摆出一副要和希拉克划清界限、了结这头即将卸任的老狮子的时候,佩昂才觉得一定要站出来打抱不平以正视听。在他看来,正义超越政治阵营的左右之上。他要维护的是一个人的尊严,这个面对所有攻击一直沉默不语、不做反抗辩白的“科雷兹武士”。媒体的势利在于它通常擅长做两件事:一是锦上添花,二是落井下石。那几年纷纷出版的关于希拉克的文字就是典型的墙(欲)倒众人推的政治的残酷:《被告希拉克,起立!》(德尼·让巴尔,2005)、《总统的悲剧》(弗朗兹-奥利维埃·吉埃斯贝尔,2006)、《希拉克和四十骗子》(让·蒙塔尔多,2006)、《不负责任之徒,执政法国1995-2007》(埃尔维·加特尼奥,2007)……希拉克被描绘成了法国第五共和国史上最糟糕的总统:胆小怕事,爱勾心斗角,毫无信用可言,是“文盲”,是“超级骗子”,是小牛头的饕餮者,是好色之徒,是政治墙头草,是“共和国的小丑”!当铺天盖地的文字都在抹黑希拉克的时候,佩昂决定要用他的笔还希拉克一个清白,或者说一个真实,尽管那时候希拉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没有私交亦无往来。但佩昂在爱丽舍宫的主角谢幕前得到了总统独家专访,理由很简单,希拉克读过佩昂的书,他信任这个左派记者的良知和立场。
但困难在于,希拉克不善于谈论自己,阿兰·朱佩说:“他几乎从来不谈自己,只在行动中实现自我。”希拉克本人在《大家的法兰西》(1995)中也坦承:“谈论自己不是我喜欢做的练习。”佩昂要如何在沉默的壁垒里找到认识真正的希拉克的钥匙,去勾勒他和现实错位的形象,去接近这位“在四十年的巅峰政治生涯之后,成功地保持谜一般的姿态,包括对那些因为没有猜到谜底而把他涂抹成恶的化身的人”呢?2006年6月20日,希拉克提议创建的凯布朗利博物馆(也称“原初艺术博物馆”,“他者博物馆”)的开幕给佩昂提供了绝佳的契机,因为这座博物馆是希拉克想留给后人的印记,它超越了文化领域,也是他的政治遗嘱,形象地诠释了他的世界观:“凯布朗利博物馆赞颂人类作品丰富、迷人、美妙的多样性。它表明没有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种文明可以穷尽、囊括人类的全部才智。每一种文化都以自身的美和真丰富全人类的文明,只有在他们不断更新的表达中才能隐约看到把我们凝聚在一起的大同世界的图景。多样性是我们今天所最需要保护的财富。”
佩昂找到了打开沉默之堡的钥匙:博物馆和对他者的追寻。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逃学去吉美博物馆的孩子,一个尝试学习梵语、崇拜圣雄甘地的少年,一个被老师认为没有学习梵语的天分而改学俄语并翻译了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的青年(当时年轻的雅克曾把译稿寄给十几家出版社,半数出版社甚至都没有给他发收稿回执,另外半数出版社给他寄来了客套的拒稿信),尽管多年后,当希拉克第一次入住马提尼翁宫时,西岱出版社社长托人转来热情洋溢的稿约:“亲爱的总理,我们刚刚发现了您出色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的译本,我想出版它,外加一篇几页长的小引言……”被希拉克一口回绝:“我二十岁的时候您不想要这个译本,现在您也不会拿到它!”不是赌气,而是岁月历练后的自知:“这样无疑更好,因为我想那个译本并不是很好。”
之后是中国和日本,据法国古董商会主席克里斯蒂昂·戴狄安所说,希拉克的眼睛“很毒”,不仅精于鉴定前哥伦比亚时期的非洲艺术,而且还是中国商周时代的青铜器、宋代瓷器、日本瓷器和小雕塑方面的专家。他是上海博物馆的馆长马承源、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院长韩伟的同道好友,他在上海博物馆几次参观的逸事、他为秦始皇兵马俑打的最佳广告(“秦始皇兵马俑,世界第八大奇观!——雅克·希拉克”)。他是第一位对丝绸之路、唐三彩、釉下彩瓷和唐传奇都有所涉猎,对日本法隆寺的百济观音像、《万叶集》、日本陶艺、园艺、戏剧、料理和相扑表现出浓郁兴趣的西方领导人(尽管大多数法国人只记得希拉克对最后两项的热爱)。
希拉克对非洲这片饱经劫掠的土地充满悲悯,从六七十年代开始秘密支持曼德拉的非国大开始,希拉克就对殖民主义和种族分裂深恶痛绝。他一直记得圣公会非裔大主教、1984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戴斯蒙德·图图曾经对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你们当初来我们这里的时候,你们手里有《圣经》,而我们,我们当时有土地。你们对我们说‘闭上眼睛,祈祷吧!’我们闭上眼睛,我们祈祷。当我们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有的是《圣经》而你们有的是土地……”希拉克亦心有戚戚:“奴隶制之前在非洲就一直存在,受益的是阿拉伯人,是得到当地酋长默许的。之后有了奴隶交易,持续了四个世纪。同样也得到了当地部落酋长的默许。人们夺走了非洲的精华,掠夺了非洲人的血脉……之后人们却说非洲人一无是处!随后到来的第二次‘灾难’:基督教和伊斯兰教蜂拥至神圣的树林里摧毁了非洲当地文化……之后第三次国际性的灾难降临在非洲:古董商掠夺了非洲的文物……这以后,人们说非洲人没文化!偷走了他们的文化之后,人们又偷走了他们的自然资源、原材料,把他们当廉价劳动力。他们被偷得一文不名,人们还喋喋不休地抱怨他们一无是处……现在是最后阶段:通过提供奖学金偷走他们的文化精英,并一直说那些留在非洲的人:这帮黑鬼真是窝囊废……”
从某种意义上说,凯布朗利博物馆的建立是对亨廷顿提出的“文明的冲突”的一个回应,希拉克倡导“文明的对话”,在“全球化仿佛是一场新的殖民”的今天,给那些被蔑视、被践踏、被遗忘的文明一个声音,一个身份,一个最基本的尊重。“诚然,所有的文化的发展不是同一个节奏。它们经历了鼎盛和消沉,辉煌和繁荣的阶段,正如沉默和自省的阶段。然而,所有的文化如今都在我们集体的回忆中继续发展。它们组成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存在的理由。它们带给了我们生活的光明和欢乐,诗歌和美术的光芒,引导我们走向认知和超越。它们同样挑战黑暗,探索神奇和奥秘。它们共同而且平等地组成了光明、进步和人类伦理的要求。”这是希拉克的文化态度,从中也折射出他的政治信念。“如果我们没有一种普遍的世界观,我们就不能接近艺术,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对那些认为只有他们才拥有美和分享的权力的人很感冒……每一种文化都为人类带来某种本质的东西。我是受不了像可口可乐这样独霸天下的公司,我一直和总想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他人的美国人格格不入……”这或许就是“9·11”事件之后,希拉克在2002年11月8日联合国安理会上坚决反对美国出兵伊拉克的最简单同时也是最勇敢的理由。“法国需要向世界传达一种独特的声音。这种声音表现为对于权利的尊重和对人道主义与多边主义的奉行。国际社会对这种与众不同的声音充满了期待。”2010年11月12日,希拉克在凤凰集团为他的新书《希拉克回忆录:步步为赢1932-1995》(卷一)在上海举办的发布会上如是说。
如果说曾有媒体认为《爱丽舍宫的陌生人》并没有刺破希拉克的隐秘和他内心的甲胄,那么《希拉克回忆录:步步为赢1932-1995》应该是他第一次如此生动、坦诚又不乏幽默地讲述了他学习权力、学习执政、学会输得起、学会收复失地赢得胜利的做总统前的历练过程,同时他也第一次敞开了他的秘密花园:父母、家庭、妻女,曾经的梦想和冲动,一直执着的追求和坚守。虽然希拉克说:“我不是一个爱做总结的人。我总是更倾向于朝前看。”但写回忆录这个行动本身就亮出了一个很明确的姿态,难免要对前尘旧事故人做一个回顾,或者说清算。所以,当希拉克回忆录第一卷即将出版的风声一传出,马上在法国就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虽然“从总统的职位上卸任之后,我给自己定下了一条规定:不对当下的政治局势作任何的评论”,但大家都无比期待读到这位驰骋法国政坛五十年的前总统在书中对过去的政局和同僚会有怎样的爆料。尤其是当回忆录的主人一直以隐忍沉默、对媒体的攻击一直保持绅士风度不去理睬而著称。这一次,他会不会揭下封条,把自己和吉斯卡尔·德斯坦的矛盾、和爱德华·巴拉迪尔的冲突、和尼古拉·萨科奇的分道扬镳的内幕全晾晒出来?从国民议会议员到法国总理、保卫共和联盟主席、巴黎市长,再到法国总统,这一路的坎坷和玄机,这一路的斗争和失望,相信细心的媒体和读者都可以在他依然非常克制的只言片语的评说中泄露一点个人情绪。《巴黎人报》这样评价说:“雅克·希拉克依旧是一个政治拳击手,他懂得挨拳头。也懂得出拳还击。”
而希拉克又岂止是一个叱咤政坛的行家里手呢?为了新书宣传,他曾在法国多个城市举办了新书签售会,在《巴黎人报》、《观点》杂志上有刊登书摘,在《费加罗报》上有访谈,在欧洲一台有采访,在法国二台Drucker主持的“Vivement dimanche”、法国五台的“7 à 8”和“大书店”等节目上都有露脸。当年凤凰传媒大力推出回忆录中文版,希拉克也乘在上海参加国际博物馆协会第二十二届大会之际出席了新书发布会,并做了热情洋溢的发言:“我非常清楚金融危机下我们所面临的困难。这一危机是对极端自由化资本主义无限制发展的惩戒,而我曾多次指出这种无限制发展的危害。……这部回忆录并非用作怀旧。它力求传达一个关键的信息,一个在我的政治生涯中始终引领着我的信息:尊重他者,坚持正义与宽容。今天能够借助中文译本向大家传达这一信息,我深感欣慰。”最后,法国前总统还不忘为回忆录的第二卷打广告:“在此,我和诸位约定,不久之后将会向大家介绍我目前已经着手撰写的回忆录的第二卷。第二卷将涉及我在担任法兰西共和国总统期间的言行举措。”
当我作为《希拉克传:爱丽舍宫的陌生人》的译者之一应邀参加回忆录卷一的新书发布会时,我的某个小味蕾复苏了。看到这位熟悉的陌生人站在我眼前,看到他坐在台上认真耐心地为每一位现场嘉宾签名赠书,每一个字母每一个标点都描得一丝不苟的老式做派时,我的心底忽然柔软了,浮云都安静了:廉颇老矣,但“大块头有大智慧”。
2010年12月8日,陶园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