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就像个林子,它错综复杂,幽暗诡秘,有生命力又令人胆怯。
猛然发现我所害怕的与渴求的,不过是我自己与自己的对视。
只要是这个世界上有可能发出的声音,我们就愿意去记录与演奏;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语句词藻,我们就愿意去拼接;有可能创造的现场氛围,我们就愿意去尝试。
思靳,1997年生,北京海淀区住户。数学专业学习者与待从业者。受情绪触发开始学习吉他并进行音乐与文字创作。并未受过专业音乐教育,但可能也因此对音乐的兴致愈发浓烈。创作的初衷为抒发,记录,并构建自我想象中奇颖的精神世界,到目前仍有幸保持初衷。在很长时间的寻觅下终于遇到珍贵伙伴,于2018年九月组建北邙之中乐队,并担任吉他手和主唱。
我是我所恐惧
——马克吐舟访谈音乐人思靳
马克吐舟:我们神侃的时候,你跟我说你是北京孩子,身上流的却是草原的血。我相信这并不完全是说笑,而是你音乐血统和精神原乡的表达。你是如何由此缺乏游牧性的现代京城回到你血液的源头,建立你的音乐世界观的?
思靳:是的,这个说法十分准确,那确实是我的音乐血统与精神原乡的表达。我不是胡同里的老北京,但我却从小生长在这座城市,也没怎么去过南方的老家,也不会讲任何方言。所以实事求是地讲,我会感觉自己是一个没有“根”的人。那么自然,我对“乡愁”的体会也少得可怜。所以当我发现了音乐这一个出口的时候,便会下意识地在音乐中自我体会并表达我脑海里“故乡”的模样,或者说是营造出一个让我感到兴奋的场景,我自己也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哪里,但我愿意把自己流放在其中,感到满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音乐原乡”的概念。
谈到为什么是草原的“血统”,这一点可能有些天然的因素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音乐偏好,所以我很难讲清楚为何我自己对民族音乐或是世界音乐有着这么浓烈的喜爱。可以讲清楚的是,我自己天生热爱大海,热爱草原和一切广阔的事物,甚至到热爱历史,热爱时间,热爱那些未知的。“草原”可能是我近期比较感兴趣的一个意象,就像我们乐队同学们直接称呼这些歌为“马尿味”。这当然也是因为某些优秀的世界音乐或者民族音乐艺术家们对我的启发和影响,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对这样的音乐和其牵扯到的世界观与文化背景感到无比的震撼。
当然我也写过没有那么“马尿”的歌,有关大海(可试听《精灵码头》、《浸之城》),有关时间和星辰(可试听《椰树》),但那些都是我曾经的状态了。我其实不是很喜欢北京的都市感,在北京待久了我是一定要出去待一阵子的,我热爱旅途上的感觉。但如果躯体被限制在城市中,那我自然会用音乐来把我带到我臆想的地方,所谓的“血液的源头”,这大概也是我创作的唯一目的了吧。
马克吐舟:从京城回到草原的同时,你也从摇滚回到了你更加世界融合的“牛鬼蛇神”。你歌唱原野、丛林、驴马、孕育、最低限度的生存、鬼怪幽冥、轮回来世,用一套铿锵古奥的辞令、箴言式的语句、返回生命要素的形象架构着自己的神话学。如你在《狼来了》这首歌里唱道:“你深入骨子的愚钝,成爱恋/无声无息,当了你的伴娘/下嫁这人世间最凶的鬼。”在《羊女贰》中,亦有:“你这一生扎根于情绪之中,生长进爱欲之林。”你是怎样打开这种诡谲的诗意之门的?你神话的幽暗丛林是否也可以说是某种波澜爱欲的外化?
思靳:我确实在塑造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音乐世界观。如果要类比我写的那些东西的话,我更愿意去把它类比到恐怖文学。我小时候特别的胆小,但却对我害怕的那些东西有着浓烈的好奇心。有一阵子我迷上了恐怖小说和恐怖电影。那段时间的状态挺奇怪的,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蜕变,甚至后来我涉猎了一些变态心理学的东西。再到后来我发现其实我害怕的东西和我容易变成东西可能是同一种,同时解决好奇和恐惧的方式就是直面它。走进它最深的内部,再往回看。从面对再到安心。
回到现在我开始自己创作,我也在同时解决我的好奇心和我的恐惧。我现在最好奇的的可能是我自己的脑洞。我尚不清楚我能够理解的上限是什么,我能够想象的上限又是什么。我愿意用我很多的生命去想象,竭尽全力拓宽我的大脑,并把我每一次脑洞中新的景象记录下来,用音乐或是文字的形式。
一言难尽的“爱欲”,是我人性中无法忽视的部分,也是我最渴求又最恐惧的。爱欲就像个林子,它错综复杂,幽暗诡秘,有生命力又令人胆怯。在《羊女贰》中描绘的景象,是一个诡异的林子,这个林子叫做爱欲,它下面的土壤叫做情绪。我的爱欲被情绪供给养分,又受其操控而极不稳定。风一吹来,大火就将这片林子烧个精光,才将写着我来世的石碑露了出来。
这当然是我波澜爱欲的外化,这爱欲甚至是山崩海啸。我尝试去直面我的各种欲望,并坦诚地接受它们,虽然现在它们确实让我感到不安。现在我对自己的这片林子还知之甚微,但我在等待那场大火,安心之火。
马克吐舟:《羊女》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组曲,似乎也是你引以为傲的代表作。其中有一句“土里长出的半截妈妈,为儿子撑伞”,非常奇幻,像是在写两只蘑菇或其他植物怪物,又关涉到大地的生生不息和母性的艰难庇佑。书写《羊女》,你在编织着怎样的一出超现实戏剧?歌里还有一句“羊女的儿子是我的父亲”,这是不是你为自己爬梳出的一串族谱,一种人兽同体、自然浑融的灵性传承?
思靳:《羊女》一共有三首。对于“羊女”,一开始也只是我脑海中一个模糊的意象,之后在我的想象中逐渐生长,真就爬梳出了一场完整的戏剧与轮回。《羊女壹》关注的大多是生活随感,在我大脑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位少女与她面前的巨大羔羊的对话。《羊女贰》第一次写到了有关轮回的想象,更多在意的是自我的情欲。《羊女叁》则完全没有了现实中自我的痕迹,是一场完全悬空的超现实戏剧,是我自己颅内的灿烂狂欢。我确实多次提到孕育、传承、花鸟走兽,追根溯源我觉得是因为我对大自然甚至超自然的爱与敬畏,对万物同体、自然浑融的想象和内心深处的期望。虽然这爱、敬畏、想象与期望当然都是主观的。
有关羊女和很多歌词的完整故事有记录在我的公众号中,大家若是兴趣可以翻阅。下附上《羊女叁》的全文:
看着牛的眼睛,我遏制住钻进去的冲动。脚下的体验不是很好,我住在马的胃里。
“都是牲口!”
请你放尊重些,虽然我头上长角,脚下生疮。但我不是从下往上烂的。两只角交错盘杂在一起,羊女的儿子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又是一名奶者。她的使命就是哺育。从年少时哺乳自己开始,哺乳自己的母亲,哺乳祖先,哺乳万物生灵。
灵,物体,微观世界里的直觉,逆反的体会,不构成我母亲的知识信条。反过来,我却受我母亲影响颇深。尤其是看着她哺乳时的样子,冲撞,猛烈的清洗,流进身后那条乌图河。
每逢初三、十八,乌图河水面就会浮出羊女的教义。警示后代并饱含对大自然之尊敬。羊女最终想做的,是大同,不是超脱。他的第七任丈夫曾努力劝阻。这个男人曾经是打破敬畏的勇敢武士,是乌鸦的化身,鸟神的后代。千里眼和预知未来的能力。
“人如果够强大,就不用再怕自然了,或说人本即使自然。”
乌鸦武士挺着圆圆的肚子,做好失去一切的觉悟,站在悬崖边,死亡之光照射他的鼻子,他打了个喷嚏。可令他没想到,羊女把它写进了教义里,并受万人爱戴,因他本身为大同之一。
这本教义序言上有一首诗:
徒增烦恼,解忧无上
茫茫大江,千万层浪
水中捞月,星辰夭亡
孤老瓜童,大同四方
今已成归,两相遗忘
我想他,我不是很会想念一个人,但是我知道我想他,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体验。我清醒的意识到沉沦的缓慢与高潮的迅捷。时间被压缩,永远抬不起头。那最终的,看不到的,找不见的,和逃不掉的,统统都找上门来。我一缩头钻进了被窝里,听着急促的敲门声,进入梦乡。
在梦里我又一次变成了羊女的左眼,这一次,看的无比清晰。
我的面前,
是我的右眼。
希腊神话中的潘神,为牧神,有人的躯干和头,山羊的腿、脚和耳朵。喜吹排笛,好色。
马克吐舟:的确是一个意味深长且具有灵性的故事。“羊女”这“头上长角,脚下生疮”却哺育万物的形象也让我想起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谈论的神圣而脏污、立于律法内外边缘的“赤裸生命”。我也很喜欢左眼和右眼彼此对望的装置,这俩兄弟同进同退却未曾凝注过对方;而在这种相对凝视中,曾经受限于同步的前方或某个斜角的视域被交叉反射和层叠扩张,并在羊女的加持下弥漫到整个宇宙。乌鸦武士同样耐人寻味,他要打破羊女对自然的敬畏,企图达到一种人和自然完全统摄、我即宇宙的大同一。从敬畏到同一,这里面蕴含着不同层次的哲学景观,能否用你巨大的脑洞再为我们启发一二?
思靳:这个问题感觉是最难回答的,其实你已经在问题中把我所能展现的哲学景观很清晰地描绘出来了。这是一篇随笔,也是我当时从“羊女”这个意象发展出的一场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传说。这里面记录的各个层次的景观,都在我脑海中得到平等对待,我是一个极度客观的叙事者,在羊女的超自然世界世界中得到洗礼与启迪。直到最后一段我才回到我自己本身,猛然发现我所害怕的与渴求的,不过是我自己与自己的对视。
我有一个想提的是,在我写的东西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并不只有唯一的意思和解释。有的我在写的时候就赋予了它多种理解的可能,有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这只言片语的文字能很确切地代表我当时的状态和精神画面,并且在我回过头来再读起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能找到同样的状态和画面,那么于我个人而言这些文字就不是“无意义”或者“迷幻”的,而是铿锵有力且严肃的。我愿意表现这样的哲学景观感,并陶醉,但我不是一个有资格且热衷思考和讨论哲学问题的人,更多关注点在“精神体验感”上。
思靳音乐封面
马克吐舟:我注意到你的歌唱表达,苍凉老迈,结合了唱与诵,有一部分的吐字会有陌生化的效果,像是个少数民族或老外在唱汉语。作为独立音乐人,你想要怎样定义你的唱腔?是否受到过某些音乐人的影响?
思靳:我其实也是第一次注意我的唱腔,我不是一个专业的歌手,其实无法提及唱功一词,只可以说我在唱诵上有一些自己对美感的认知。吐字确实是经过挺长时间的思考和打磨,与早前那个刚咿呀学语一般开始唱歌的少年相比肯定变化过好几个阶段了,不过到了现在我基本不太把注意力放在唱腔上。诚实地讲,高中时期我特喜欢模仿汪峰唱歌,处在变声期的我憋红了脸就为了那个嘶哑而又厚实的高音,最后活活加速了我的声带变化。不过那段时间确实也小有收获,我发现自己对自己声带和咬字的认识变得很深刻,知道自己能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发不出什么样的声音,声音模仿能力变得精湛(和我比较熟的朋友们应该有所耳闻),不过现在我就不敢那么唱歌了。在形成现在这样的唱腔之前,我受很多地方民谣唱腔的影响,尤其是蒙古的呼麦、长调等唱法于我影响颇深。我尝试过模仿与学习,但大多是个四不像。如果继续做独立音乐,虽然唱功不是唯一的组成部分,但同样十分重要,我有着去游历的计划,期望能更精进拓展我的唱功。不过更充分地表达自我应该是更优先的,有些唱腔可能只是“有心而发”,并没有实质技法。但无论如何,我希望我的歌声一定要是严肃的。
马克吐舟:你的音乐创作呈现出一个发展精进的脉络。《鸟儿你飞翔或许时而坠落》等更早期的民谣作品多少还带有一些“麻油叶”的色彩,然后“马尿味”日浓。在创作的调整上,你经历过什么?怎样逐渐地找到音乐中的自我的?
思靳:大概四五年前,国内兴起过一阵“民谣热”。诚实地讲那段时间挺受震撼的,也因为那个时期的推动,我开始自己思考音乐,开始弹琴,也逐渐认识到北京的音乐圈子是什么样子的,认识了不少朋友。那段时间身边的朋友好像都变得很敏感、情绪饱满,大家围坐可以一起伤春悲秋,那时好多个夜晚都是这么过的。不能说逐渐找到自我,而是说我的歌一直都是我最真实的样子,但是我本身一直在变化。那个时候的我自己就像华语“民谣”一样,矫情,矫情得都从土里长出来了。借某位滚圈前辈的话说,“中国当代年轻人受过过最大的伤是情伤,你还指望他们有多摇滚”,我觉得这话放在当时的我身上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后来经历的事情更多了更复杂了,也渐渐脱离了那个青涩的阶段,进入到了下一个青涩的阶段,写的东西也发生了变化。我开始对大自然与生命本身更感兴趣,我的爱欲变得越来越复杂。不过我其实十分怀念最开始那个状态,自己的状态,大家一起的状态,因为真的挺美好的。有的时候感觉自己正在逐渐变得不敏感,其实我挺害怕的。什么状态写什么样的东西,所以现在写的都是“马尿歌儿”,但指不定哪一天我又突然敏感了,再重新写几首民谣。
马克吐舟:作为清华理工男的一员,你身上的另类文艺气质令我感到惊讶,也会让人联想到清华前辈、幸福大街乐队的吴虹飞,仿佛是有着一条通往异域的隐秘纽带。与此同时,清华也盛产过校园民谣、民谣摇滚和流行乐,在主流音乐市场中切下一块大蛋糕。你所感受到的清华的音乐环境是怎样的?推崇数的毕达哥拉斯学派也是音乐理论的先行者,你如何看待音乐和数理的关系?
思靳:清华确实与音乐有着某种神秘的连接。清华园与五道口曾经是北京音乐圈子很关键的一个区域,在这个地方也出现过一些划时代的音乐人。所以这种连接的延续也并不意外。不过我个人所感受到如今清华的音乐氛围大概是这样:有很成熟的流行音乐产业链,与娱乐圈的联结愈发亲密,独立音乐寸草不生。AI机器式创作在清华园诞生,音乐的利益价值被开发到最大。我不过多发表我的个人观点,不过我个人的音乐创作与清华并没有任何联系,也从未和校园的音乐圈子有过太深的接触。
再说到数理,我认为音乐和数理是密不可分的,我把它比作演讲艺术与语言学的关系。音符本就是声波频率,它们的叠加排列无不基于数学与物理原理。从数理的计算中可以理解并创造乐器演奏技法(如吉他品丝间距的计算,泛音等技法)。作为数学专业的学生,在音乐的某些方面,尤其是编曲上确实给了我不少启发。之前听闻北大有一门数学教授和音乐教授合开的“数学与音乐”(课程名可能有细微差别,由于记忆疏漏),便是对这两者间的关系做了很多有趣的阐述。
马克吐舟:你是个创作体量很大的音乐人,现在分别以“思靳”和“北邙之中”的名义上传到网易云的歌曲加起来都有四十来首了,但也显露出缺乏制作的状态。也听你说过还想学学其他的民族乐器或者自己造个乐器玩儿。最后,给我们谈谈你的音乐野心吧!
思靳:我对音乐本身有着不小的野心,对依靠音乐获得的额外价值持中立态度。目前的计划就是线上作品和现场演出,我期望可以和乐队一起把这两方面做到“合格”。我们不能满足所有听众,甚至不能满足大部分听众,但我们能满足自己。这个“合格”是我们自己评的,我们至少要做到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让自己满意。我不拒绝标签化的东西,但标签化确实会锁住想法。不管是我,还是乐队大家,都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风格或者状态。我们都是不喜欢一成不变的人,所以音乐上会出现“项目化”的生长方式。只要是这个世界上有可能发出的声音,我们就愿意去记录与演奏;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语句词藻,我们就愿意去拼接;有可能创造的现场氛围,我们就愿意去尝试。
北邙之中演出照
目前我所有发布在线上的歌曲基本都是我自己或者和乐队成员独立制作的,没有一首进过录音棚,所以当然目前最关键的需求就是专业化的制作。不过这对经济方面的要求在相当高的水平,这也是我们一直都在自己制作的原因。但其实我们并不着急,因为还有太多东西需要沉淀了。
我对民族乐器一直有很浓厚的兴趣,所以等到有了足够的积淀肯定会考虑自己做琴的。有一把属于自己的独特乐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你还可以给它起个响亮的名字,随意追寻自己想要的音色,以达到最好的现场效果。北邙之中近期也在完善乐队编制,我们缺少稳定的打击乐手和低音声部,很期待吸收更多想法契合的乐手加入,对于任何新奇的想法玩法我们都不会拒绝,大家一起玩得尽兴就好。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