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慧在香港海港城美术馆的展览,名为<味道>。
按他的解释,"味",乃"体味、品尝"之意;"道",即宇宙自然之道;所谓"味道",就是通过静坐冥想,忘却世俗纷争、身外之物,回归最自然本真的"混沌"状态——这,是他的书法及他的人生所追求的至高境界。
如果撇开这些,单说他自己喜欢的味道,显然是辣与甜。因为在海港城的"Rice Paper"餐厅里,当侍应生捧上我们点的越南牛肉檬(米粉),他特别嘱咐要了一碟指天椒加鱼露的酱汁,说"配这个最好",而当看到甜品单里没有他最爱的芝士蛋糕,更掩不住一脸失望……
难以想象眼前这个头戴渔夫帽、长发及肩,十足艺术家造型且喜恶皆形于色的人,在他年轻时,却曾茹素多年,过着极为自律克己的生活。
或许多年来生命中的自我探问与追寻,让他终于"味"到了"道"的真谛?于是"见山仍是山,见水还是水",苦辣酸甜,皆属自然。
"书法是中国人的´Pop Art´"
"我从不喜欢练书法。"陈子慧坦承。
小小年纪,被家中长辈逼着练字,学悬腕悬肘,动作稍不规范便遭责骂,甚至挨打。然而小孩子哪里坐得住,无非"赶鸭子上架",赶一步走一步。"对于中国人来说,学习的第一天,便也是接触书法的第一天,这是传统,就算多不喜欢,也无法避免。"
及至终于可以自主,他选择往国外学西洋油画:"无他,因为觉得自由,没有太多形式上的限制。"
然而,在多年的接触、学习不同西方艺术之后,却慢慢开始发现中国艺术的奥妙,尤其是书法。"其实,中国最有代表性的艺术就是书法。在苏州,从虎丘到拙政园,包括木雕与碑刻的书法作品,就有约莫近1000幅。故宫的三希堂里存放着乾隆皇帝认为世上最珍贵稀有的三件´宝贝´,都是书法作品。上至皇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所有人都要学习书法……书法自古以来便是中国最受欢迎的艺术形式,是中国人的´Pop Art´。"
年轻时,他曾在台湾的博物馆里看到唐朝和尚怀素的书法作品,当时觉得好则好矣,尚无太大的触动,其后在国外生活多年,经了些人生历练,再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里见到怀素帖子时,却受到极大震动,至今无法忘怀:"从前看他的字帖,不明白他为何写到墨迹干枯,还要继续,而非停下来蘸墨再写,到那一刻才突然醒悟,那当然是因为激情迸发,无法自已,不由自主地心随手动,一气呵成,根本连停下来蘸墨的时间都没有了!"陈子慧说,当时他眼前,竟仿佛看到一个和尚的背影,正汗流浃背、奋笔疾书……那一刻,他终于顿悟,何谓"我手写我心"。
这让我不禁想起刚刚看到的陈子慧书法帖子里那个"悟"字——彩墨勾动点横撇捺,跃然跳脱,灵光乍现火花四溅,应是他看到怀素字帖时心境的最好写照吧?
"书法是最能体现中国人对生命、自然以及内心的一种自我表达方法。西方人无法想像,中国在几千年以前就已经出现了这样一种即兴或半即兴、抽象又具体的造型艺术。"
他形容柔软的毛笔落在宣纸上滑行的过程,"好像在纸上跳了一支舞。"从下笔到收笔,是个无法逆转、不可改动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种种有意、无意甚或偶然的变化,能产生超乎想象的效果。而观众也能从运笔的起承转合清楚体会书法家整个创作的过程、意念的变化甚至感情的起伏,从而产生共鸣。"这种艺术所能表达的´意境´,非任何西方艺术形式能够做到。"
"走人间道,做自然人"
从海港城美术馆展出的数十幅陈子慧的书法作品里,很容易看出他本人的个性——简单直率,不加修饰。每幅作品通常字数不多,以狂草为主,着重字型的结构与变化,寥寥数笔便意蕴无穷,耐人寻味。
当然,最与别不同的是他利用各色水彩作为书写物料,让他的书法作品透出一种强烈的现代感。"我当初的想法是,书法是一种古典艺术,它包含着非常严厉的自律精神与训练,好比古典芭蕾,而我希望把现代人的精神,也就是自由的精神,融合到书法上面。所以我把很多现代艺术的观念,例如平面设计、色彩甚至电影剪辑的观念,投射到书法这种古典艺术上,希望它出现一种新的变化,呈现出一种新的面貌,就好比古典芭蕾变成了现代芭蕾,古典歌剧变成了现代音乐剧。你可以称我的书法为´现代书法´。"
这个创意缘自某天在麻辣火锅店里他倒翻了汤汁,看到白色桌布上染了一片红,从而灵光一闪,当即用手蘸辣汁在桌布上写下"麻辣"二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迷上了用彩墨创作书法……
这样随心随性的书法也道出陈子慧现今的人生态度:"多年前的自己太过执着,固守着种种原则不肯让步,当然不会快乐。后来终于明白了,要顺其自然,要走´人间道´。"
顿悟的过程少不了痛苦挣扎,看着眼前衣着朴素,目光单纯如赤子的陈子慧,很难想象他竟曾在最浮华虚荣的行业——电影圈——浸淫了15年之久。
上个世纪70年代初,他凭着多年西洋美术训练的底子晋身广告界,成为当时香港最年轻的美术指导。80年代正值香港电影的黄金时期,他也兴致勃勃投入其中,从事美术指导及监制,一干就是15年,为香港电影的繁荣兴盛贡献良多。至今,说起当年在电影圈里的"威水史"(辉煌历史),他仍难掩一脸自豪:"当年李小龙尚未拍完的<死亡游戏>,是由我画的story-board呢。"
"现在人们都追捧好莱坞,追捧西方电影,其实中国的电影,尤其是香港电影,比他们先行了几十年。你看看当年胡金铨、张彻他们的代表作,不是现今流行的所谓´暴力美学´么?"
本来如此热爱这门艺术,并业已驾轻就熟,然而心思单纯的他在这复杂的圈子里却一天比一天不快乐:"我吃素,不沾烟酒,在这圈子里,这样的习性根本交不到朋友。从前,伙伴们下了班邀我去素菜馆,以为他们存心迁就我,很感动,有一次忽然发现,他们是悄悄去吃荤,打完牙祭,才来敷衍我。这才醒觉自己多不适合呆在这个行业。"
离开了这个浮光掠影的行业,也渐渐醒悟:既然那种种世人钦羡的名与利都可抛下,那么茹素或不茹素,又有什么要紧?从此他便放弃执着,回归自然。
因此,陈子慧也把他的彩墨书法,称为"自由自然派"——"自然里包含自由,然而自由不等于自然。很多现代艺术的形式,都过分强调自由,却让创作越来越远离人性的本真,违反自然。我希望我的书法,是以最自然的状态拿起毛笔,游走于自然的世界,从起落之间,自醒、自觉、自得,从而达至自我圆满。"
而接受过多年西方艺术熏陶的他也认为,随着中国经济的日渐强大以及国人素质的提高,中国艺术终将实现其回归:"包括徐悲鸿、刘海粟和林风眠,当年那一拨中国的先锋艺术家,他们通过对西方艺术的学习,然后经过比较,最终都发现,中国艺术的概念原比西方艺术更博大精深,所以他们最终都回归到中国艺术上来。我认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也必将经历这样一个学习、模仿、继而回归的过程。"
随着这个过程的深入,陈子慧深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理解并喜爱他的书法——此刻他坐在展览馆的入口处,看着外头熙攘往来的人群,一脸安然。
(实习编辑: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