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江
深秋的南山路如一阕暖玉。梧桐欲盖,一层鹅黄,一层深绿,却都染着浓稠的暖调,空气中荡漾一分夕阳西下的熟味。拾着青砖与白墙相间的路径,轻踏沙沙作响的残叶,想着路旁密林背后便是粼粼波光的西子湖,南山路的行人有如在旧途。
南山路的中段南侧,地名“荷花池头”。今池已不在,但那生机盎然依旧。几座民国时期的小楼,簇着浅浅的绿茵,带出一分黄昏特有的深情的倦怠。绿茵上的大石,镌刻着“潘天寿纪念馆”。在南山路浓浓的秋意中,这里更凝着一分乡愁和思念。
潘天寿先生是我最景仰的中国现当代艺术大师。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是1973年春天的福州。那时我正客居榕城,专心学画,有机会将老师家中所藏的“文革”前的《美术》刊物把来翻阅。“文革”少年,心思浮动,只把刊物作图本来看。那是我最早的美术史的图像记忆。其中一篇介绍和分析潘先生的文章却成例外,不仅认真读了,而且时至今日,当我多少次陪同嘉宾参观潘天寿纪念馆、行走在潘先生震动人心的艺术作品之中的时候,我所心思浮动的,依然是源起当初的记忆。“立险”、“破险”,艺术居然有险!那“一味霸悍”的豪气深深地镌在我心底处,成为我一生一世追摹的榜样。
记忆中的那篇文章主要分析潘先生的构图艺术。潘先生胸襟奇阔,心境伟岸,将千山万水、千枝万叶化作胸中丘壑。这丘壑有着一种独特的险绝,代表着生命的孤傲而旷远的境界。有人将潘先生的构图比作近现代西方的构成,我深以为这是一种误读。潘先生那力鼎千钧的笔墨,是带着自然生命的活脱脱的意象的。那笔墨的编布是胸襟的自然而生动的流露,那布局的独特运筹是这胸襟临渊而启的使命般的洞见。“仰观绝顶上,犹有白云还”。那种中国式的诗性浪漫的伟大心游,在潘先生这里化作如临泰山的直观显现,化作竣绝顶处犹自传来的、生的活的生命气息。每回从潘先生的巨幅旁走过,我都真切地感受到这种放怀天涯的生命意象,并从脚跟处泛起一种涌动,一种心怀被激击、被驱骋的涌动。
那篇文章还写到潘先生20世纪60年代《雁荡山花图轴》、《小龙湫一角图轴》等一批雁荡山的作品。“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这些作品以中国传统绘画少有的中景距离,将山水和花鸟融合为一体,将传统意象与自然意象活化为一体,写出新中国、新时代的生机,当为现代中国绘画的杰作。这些作品的创新意义不仅对中国画,对于以所有的艺术创新为使命者,都具有时代性的启迪和教益。关于潘先生的艺术,已有许多专论,在这里,我并不想班门弄斧,而是祈望真切地道出我的美术史的最初记忆,以及这种记忆如何以一种宏大观照的方式揳入我自己的艺术的生命体验。
1978年深秋,我们刚踏入校园不久,在尚未从“文革”痛楚中苏活过来的氛围之中,参加了第一次学院的大型活动:潘天寿先生追悼会,其时距离潘先生去世已七个年头。当时大部分的学子都是在这次活动中初见潘先生的尊容肖像。我在心里将最初阅读的图像记忆与这尊肖像叠合在一起,将心中某些久长的记存与初见的鲜活叠合在一起。那段时间,我们参加了好几个追悼会。我们仿佛游子初回故里,参加众多祭奠先人的活动。
这些活动不仅加强了“文革”劫后重生的命运感,也让我们的内心蔓生起对于这片在当时还只是初见的校园的家园感。直至今日,潘先生的肖像总被我放置在心中的、关于美院学术家族的最高处,并经常地在心灵视野中,接受着他和他们的严肃而亲慈的目光。多少回在故居旧屋的柜子里读着潘先生“文革”中的“请罪书”,我都很自然地想起了我父亲的“文革”遭遇,那一代人的遭遇,那一代文化的遭遇。共同的遭遇将一代人的命运,甚至将后来者的命运都维系在一起,并形成某些精神的类型,某些感情的特质,某些被共同的记忆不断塑造着的生命的品性。不正是这些构成了我们称之而为的精神家园吗?
“桂花时节约重还”。今年是潘天寿先生110周年诞辰。在迟桂凝香的日子里,我院和潘天寿基金会一道,以“六十年代:潘天寿与他的学生”为题,筹办展览和研讨活动,以此来继承和弘扬潘天寿先生的艺术精神,确立和深化中国文化当代振兴的主体精神。明年是中国美院建院八十周年,我们还将这次活动纳入美院八十周年的系列计划中。参加展览的都是20世纪60年代亲聆潘先生教导的校友,又是为中国绘画事业传承和拓展作出贡献的一代名家。大家用自己的画作和真情来追怀先师,正可谓“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那其中的家园之感,必将绵绵流长。
丁亥深秋于南山三窗阁
(编辑:李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