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多纳泰罗,《大卫》,1428—1432。图片来自维基共享资源(右)多纳泰罗,《大卫》,1428—1432。 图片来自盖蒂图片社:Arte & Immagini srl/CORBIS/Corbis
只要提起《圣经》里的大卫王,人们不免想起米开朗基罗将近4米高的大理石杰作,这件创作于1501至1504年间的雕塑家喻户晓;然而,要追溯诞生于佛罗伦萨共和国的艺术经典,还有一尊不得不提的大卫——多纳泰罗(Donatello)的《大卫》。这件作品至今依然是艺术史上最美丽、最神秘、最激进的雕塑之一。
多纳泰罗的铜制《大卫》雕塑打造于1430至1450年间,拿下了自古典时期以来的多个“第一”:第一件青铜制男性裸体雕塑、第一件没有任何倚靠或支撑物的独立人像。多纳泰罗创作期间,“大卫”这个人物几乎契合了佛罗伦萨对自身的理解:一个小型的贸易城邦,没有公爵作领导,一路走来却足以抗衡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大卫与歌利亚的故事成了佛罗伦萨城内喜闻乐见的艺术主题,而多纳泰罗创作的这一版本更是囊括着颠覆性的酷儿精神。
大卫打败歌利亚之时,他还是个牧羊男孩。在这件作品中,大卫还没发育的身体彰显着他的弱势地位:他皮肤光滑,缺乏肌肉,身材稍显阴柔羸弱,从头到脚只套着一个头盔、一幅护腿和一双凉鞋。大卫并非以伟岸的英雄形象示人——他脚踩腓力士将军的头颅,一只手叉着腰,洋洋得意中带着一丝妖娆——雕塑造型呈自然的对立式平衡。从背后观看,一头浓密的长发让人物性别更加扑朔迷离;从作品中的细节痕迹可以看出,雕塑原本更是覆有镀金层。大卫一只手握着弹弓的石头,另一只手握着敌人的特大号宝剑、跟他单薄的身体完全不成比例。
多纳泰罗,《大卫》,1428—1432。佛罗伦萨巴杰罗博物馆
多纳泰罗原名多纳托·德·尼柯洛·德·斐托 巴尔弟(Donato di Niccolò di Betto Bardi),在文艺复兴早期,他为佛罗伦萨的艺术潮流带来了革命性变化。在多纳泰罗之前,人们对铜制品的理解不过是一项中世纪手工艺,而艺术家将这种媒材塑造成了个人天赋的表达。艺术史之父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曾在专著《艺苑名人传》(Lives of the Artists)中记录了多纳泰罗的一则轶闻:多纳泰罗像是希腊神话里的皮格马利翁,恳求他逼真的雕塑跟自己对话。瓦萨里将多纳泰罗赞颂为最符合古典体系的艺术家,把雕塑创作重新提升恢复至古希腊古罗马的标准。
多纳泰罗的《大卫》融合了古典人文观念与基督教圣像传统。在大卫和歌利亚的故事中,瘦小的少年把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踩在了脚下,这个故事传既达出意志必胜的人文信念,又坚定着宗教信仰——笃信上帝便能克服一切障碍。《大卫》也标志着古典理想的复兴:推崇完美的身形体态,推崇与貌美男青年的断袖之爱。多纳泰罗不少雕塑的头部造型都参照了古罗马时期出品的半身像,艺术史学者相信,《大卫》的脸庞来自古罗马皇帝哈德良的男宠安提诺乌斯。
今日再次检视多纳泰罗的《大卫》,不难发现,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除了存在暴力关系,更有一层协作关系。雕塑透露着一种暗示:大卫可能是通过色诱扳倒了歌利亚【人们常常将《大卫》与多纳泰罗的另一件作品《朱迪斯斩杀赫罗弗尼斯》(Judith Slaying Holofernes)相互比较】。歌利亚头盔的侧翼缠绕着大卫的脚踝,仿佛在撩拨着他的大腿内侧。尽管羽毛可能隐了藏某些支撑物,发挥着结构上的作用,但多纳泰罗使用羽翼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把戏:《大卫》最早放在美第奇韦奇奥宫的庭院里,置于一个高高的底座之上,观众仰望雕塑,往往能随羽毛的方向去探究雕塑的背后,这一看,人们便能发现一个妙处:歌利亚的头盔上有一幅浮雕,描绘着驾驶战车的丘比特——这幅浮雕画指示的典故正是“爱的胜利”。
多纳泰罗,《大卫》,1428—1432。 图片来自盖蒂图片社:Arte & Immagini srl/CORBIS/Corbis
文艺复兴早期的观众被这尊《大卫》深深吸引了吗?我们今天或许难以考证当时人们的反应。1504年,诗人兼政府传令官弗朗西斯科·迪·洛伦佐·菲拉雷特(Francesco di Lorenzo Filarete)建议把韦奇奥宫庭院里多纳泰罗的旧作移到别处,换上米开朗基罗新打造的《大卫》。菲拉雷特称,多纳泰罗的《大卫》是“不完美的”:他用了“schiocha”一词形容雕塑背面的腿部造型——蠢笨又别扭;而在当时的诗歌中,“schiocha”也代表着男宠或者欲望之物。菲拉雷特暗示,对宗教经典里的大卫王进行情欲化的刻画,实属欠妥——即便大卫与扫罗王之子乔纳森的友谊是《圣经》里最广为传颂的男男关系。
除了接受来自典故的影响,《大卫》跟艺术家的个人经历恐怕也深有关系。1957年,艺术史学者 H.W.詹森(H.W. Janson)首次提出,多纳泰罗是个同性恋,而他的性取向正是对《大卫》进行同性恋刻画的灵感之源。詹森援引了1548年一本匿名作者撰写的科西莫·德·美第奇社交圈八卦小书,科西莫其人是多纳泰罗的朋友和赞助人,也很有可能是雕塑《大卫》的委托人。据书中轶闻,多纳泰罗有着臭名昭著的恋爱史,常常倾情于他的男性模特和学徒,如果恋人离他而去,多纳泰罗就要发狂似地满意大利找他们。詹森对多纳泰罗同性恋身份的影射让不少评论人大为恼火,但是这种恼火没什么必要——鉴于15世纪的佛罗伦萨是个众所周知的同性恋圣地。
佛罗伦萨对同性恋的接受度颇高,以至于法国人把同性间性行为称作“佛罗伦萨之恶”(Florentine Vice);而在德语中,“佛罗伦萨者” (Florenzer)一词便是鸡奸者的俗称。当然,同性恋当时在法律上是不被允许的,有记录显示,佛罗伦萨城中有相当数量的男性被指控或起诉过鸡奸罪(达芬奇也没能幸免,他在佛罗伦萨当学徒时曾被控鸡奸)。社会对同性恋的包容态度使保守的僧侣深恶痛绝,他们发出的痛斥不仅出于道德伦理,更是出于一种担忧——恐慌同性恋风潮将导致人口下降。近期研究显示,为了应对这个问题,当时的政客甚至出了开办妓院之计,以期把男人引回异性的怀抱。总体而言,佛罗伦萨对男人间的同性恋关系持普遍接受态度,在艺术圈内尤甚。
在这个语境下,多纳泰罗的《大卫》恐怕确实象征着佛罗伦萨宽松的环境,对当时的同志文化高度颂扬。学者迈克尔·洛克(Michael Rocke) 指出,《大卫》雕塑中主人翁软塌塌的帽子很可能意指“帽子游戏”——一个佛罗伦萨男人常用的诱惑技法——在大街上窃取心仪男孩的帽子并拒绝归还,直到“猎物”同意取悦自己。
(左)安德烈·德尔·韦罗基奥,《大卫》,1466—1469 。佛罗伦萨巴杰罗博物馆。图片来自维基共享资源;(右)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大卫》,1501—1504。佛罗伦萨美术学院
多纳泰罗的《大卫》启发了众多野心勃勃的雕塑家,相关主题也逐渐流行。安德烈·德尔·韦罗基奥(Andrea del Verrocchio)的雕塑《大卫》(1473—1475)同样由美第奇家族委任创作,看着像是对多纳泰罗之作的斧正;韦罗基奥的版本同样描绘着一个身型单薄的理想化青年,但更具力量,还穿上了实用的盔甲。米开朗基罗的巨型《大卫》则侧重于刻画迎战歌利亚前的大卫,是一个男人而非男孩;米开朗基罗版本的大卫身材精壮,肌肉线条完美——仿佛用尽毕生精力训练,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此后,贝尔尼尼在1623至1624年间也刻画了这一主题,描绘着战斗中的英雄,赤裸的大卫扭过身体,蓄势拉动弹弓,把石头瞄准了歌利亚;贝尔尼尼对着镜子张牙舞爪,按照狰狞的自己刻画出了大卫的扭曲面容。
这些版本的大卫无不强壮、坚决、忠诚——或显示着战斗前的胸有成竹,或流露着胜利的喜悦;但多纳泰罗的《大卫》多了一层独特的个性基调,在他之后,似乎再无注重美貌的大卫(即便米开朗基罗的大卫,表现的也无非是古典美)。多纳泰罗的雕像深谙自己坐拥盛世美颜,正如瓦萨里所记录,多纳泰罗恳求自己的雕塑变活成真,似乎雕塑创作隐含着私欲——渴望让《大卫》回应自己的欲望,乃至回应观众的欲望。在过去,这件意义模糊的雕塑提出的重重疑问已在历史的长河中埋没;而今天,或许才是我们全方位了解《大卫》中复杂性的最佳时刻。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