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现代建筑视野里,柯布西耶的建筑是最具原创性的,他的画,不仅是建筑画,也是非常特殊的,是超越时间的。若论对这个时代建筑与城市的影响,建筑师里无出其右。若论对我个人建筑思考与实践的影响,建筑师里也无出其右。无论对城市还是建筑,建筑学院里他的名字经常被提到,有时是正面的,经常也是反面的,但是,我们真的完全理解了柯布西耶建筑思想的所有层面吗?或许,这样发问太沉重,讨论一下他的绘画是更有意趣的角度,毕竟,应该没有人会否认他的绘画是如此出众,但是,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了他的绘画呢?我无法猜测别人如何理解,至少可以谈一下我个人的理解。
柯布西耶 弗吕杰城 法国佩萨克 1924年建造
柯布对我的影响
今天回想起来,作为一个曾经的建筑学生,我应该是非常幸运的,因为知道有一种地方叫学院图书馆,可以随便借书,1982年,我在当时的南京工学院建筑系图书馆借的第一本书就是《走向新建筑》的中译本,勒·柯布西耶写的着名小册子。在这本小书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建筑画,并且被强烈地吸引了。我现在还能感觉到当时的那种激动:不仅因为他画得好,更是因为那种画法透露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意识,一种关于新建筑的意识,他和我当时追求一种中国现代的新建筑的愿望完全对应在一起了。他在北非的速写,对雅典卫城的速写都极大地影响了我,点燃了我的激情。那时我读大二,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在南京的大街小巷速写就成为了我的习惯。后来这种习惯又延伸到我在皖南的毕业旅行中,在那里,1985年春,我发展出一种类似立体派的变形画法,因为我有点儿痛苦地发现,我向柯布学来的画法无法表达我对皖南民居那种高密度状态的理解。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个习惯对我个人建筑观念的形成有多重要:每一个新建筑的诞生都是以对过往建筑的研究为基础的,都是有某种来源的。每一个新建筑之前都有某种建筑是存在在先的,都会叠合在内。后来,1985年秋,我在学院资料室里(那时我已经是研究生,有资格进资料室的书库了)发现了柯布的另一本大画册,方的版本,很厚,是关于柯布作为一个纯粹主义画派的画家(是柯布和一个画家朋友两个人自创的小画派,有点像立体派)在画室工作的状态。
这本柯布画册让我发现了一个全新的柯布。我意识到几个基本的事情:其一,柯布也是在尝试不同画法的。他后来也在尝试变形。实际上,在此之前,我画变形速写主要受毕加索影响,1983年,我在青海塔尔寺画了一批有点疯狂的变形写生,我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观念的理解需要驱动我,还是高原酷烈的阳光照耀燃烧着我。但当我后来从皖南旅行归来,正好看到柯布这本画册,就感觉似乎与柯布可以同步思考,这种感觉对我特别重要,让我对柯布的绘画的认识更加深入了,对绘画与建筑的关系的认识也更加深刻了。从这个角度看,柯布不仅是一个建筑画出众的建筑师,也不仅同时是一个纯粹的画家、雕塑家,真正有意思的是,他同时具有建筑师和画家两个身份,互相影响,又界限分明。实际上,我们可以列出一排建筑画出众的建筑师,但在我看来,画得再好,一般都避免不了一个基本的问题:这些建筑画都太建筑了!都有一点呆板的味道,当然,按照张永和对南工孙仲阳老师观点的回忆,这种呆板恰恰是好的。但另一方面,建筑师容易把建筑画作为一种表现工具,缺乏一点儿魅力。也总是有一些艺术家对建筑有兴趣,甚至画建筑,甚至直接设计和建造建筑,但也容易让视觉效果超过物料与工具的理性,容易过度表现,就是建筑师们经常所说的“画家味”!而柯布的特殊之处,我以为就是他对绘画与建筑两者都理解的通透。或许我可以从几个小点探讨一下柯布建筑画中的这种双重关系,这肯定不是什么全面的讨论,但对我来说,是有真实体验的讨论。
柯布西耶 拜占庭教堂内部 1970年
关键词之绘画
我想到的第一个词是“绘画”。建筑师一般会画建筑画,但必须指出,建筑画和纯粹绘画经常是有清楚区别的。很少有建筑师的建筑画具有纯粹绘画的质量,但柯布的建筑画就有这个质量。若和中国建筑师比较,记忆里,童隽先生的建筑画有这个水准。有意思的是,我觉得柯布还是在他的绘画和建筑画之间做了清楚的区分的,他的建筑画主要是草图,一般都是铅笔画。但即使这样,他的铅笔的笔触与在纸上面的质感仍然具有某种纯粹艺术家的意识,这直接导致他对如混凝土表面肌理质感的准确要求。据说当他在波士顿做哈佛大学的木工中心时,他就对美国混凝土的浇筑质量很不满意,因为那种混凝土既没有法国的粗糙感,也没有相反的精细性,总之就是平庸。这种挑剔就意味着一种特别的法国式的准确性。从纯粹艺术的角度,并不是越细越准确。你可以说柯布的很多处理很粗糙,但几乎没有一个细节不准确。
关键词之地平线
我想到的第二个关键词是“地平线”。当我1982年第一次看到柯布的卫城速写,给我最深刻印象的元素就是柯布的地平线。也许我从小生活在新疆,特别是在新疆与北京之间的火车旅行,让我对地平线有特别深刻的印象。当然,建筑师画透视图,地平线是基础元素,否则透视图无从画起。但今天看来,柯布的地平线不一样。一般建筑师的地平线是图上的工具,不具有存在与视野的真实性,但柯布的地平线是有真实存在性的。它的地平线很长,延伸的很远,有点像是中国宋代山水画家的意识,意识到建筑和广大范围的人文地理环境有关。很多年后,2017年,我第一次访问雅典卫城,站在卫城上,我有点想哭,为某种即使是废墟仍然是建筑的状态想哭,为不辜负我几十年想象的壮阔景象想哭,也为柯布无与伦比的速写想哭,为柯布笔下的地平线想哭。他的地平线也印证了这个建筑师的特别意识,即使只是关于卫城一角的速写也与整个城市有关。这是一个真正有城市意识的建筑师,不是每个建筑师都有这样的意识的。
关键词之线条
我想到的第三个词是“线条”,很少有建筑师不为那样的线条着迷。尤其是他的那种曲线,不是简单的圆弧,按中国人的说法,有方有圆,但又自由灵动。很多建筑师会模仿他的线条,特别是在总平面图上,画树或者画某种类似花园的事物。实际上,柯布在把绘画与建筑结合成一体这个方面走的更远。不仅他的建筑上一些重要的形式直接来自于他的绘画,他也经常直接把绘画描绘在建筑的墙上,门上,甚至做成小雕塑,直接用在像门把手这样的细节上。从这个角度看,柯布是20世纪建筑师中不多的文艺复兴式的人物。当然,柯布很清楚建筑师与画家雕塑家的区别在哪里,我记得朗香教堂的侧立面上有一个小外挂楼梯,它只通往一个二楼的孤立房间,而且总是关着门,基本没有用。人们一定觉得这个设计实在太古怪了。幸运的是,带我参访朗香教堂的法国老建筑师负责维护这座建筑30多年了,他手上有这个房子的所有门钥匙。这个小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但隐藏着一条隐秘路径,可以进入朗香教堂着名的厚卷檐屋顶的暗层中,我看着这个暗藏空间,会心地笑,因为只有建筑师会在乎这一点。
关键词之时间
我想,对柯布的各种评论已经太多了,但我还是想谈一个关键词,“时间”。不讨论这个词就没有可能真正理解柯布的画与他的建筑。当柯布写作《走向新建筑》的时候,尽管他画出了卫城速写那样充满时间感的东西,但他的主要关注是在未来。像“光辉城市”那样的乌托邦想象只是关于未来,只有到他做出印度昌迪加尔市中心建筑群与城市规划的时候,时间感才悄悄回来。无论从他的草图,还是完成的建筑看,那一组建筑都像跨越时间的神庙,但实际上,某种根本的改变已经发生了。我们只有简单的想象,当世界发生某种巨大变化,那些建筑之间的宽阔空地都被某种贫民窟式的自发建造物充满,我想应该也没有问题,我们就又有一个新的罗马了。我实际上说的是,柯布的后期建筑已经拥有这种与异类事物共存的潜力,他甚至自己都未必清楚这一点。这种能力也使他的后期建筑甚至可以超越城市与乡村的冲突与界限。我曾经在他的拉·土雷特修道院住过一夜,坐在那个院子里,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房子搬到巴黎拥挤的市中心应该也没有问题,想象它被四条街道围合,它的每一个沿街立面都是生动且对邻居友好的。“时间”感也意味着每一个新建筑中潜含着某个旧建筑。
关键词之世界
我想到的第五个词是“世界”。我经常说,每一次,我做建筑都不只是设计,而是关于一个世界的建造。也许按照柯布的语气,我应该说是“为了一个新建筑的建造”,但请原谅,我无法这么说,因为我的每一个房子几乎都从废墟开始,实在无法区分新与旧。但就我对柯布的理解,他尽管是对新建筑新城市有强烈追求与激情的人,有时候为了破旧立新甚至有点不顾一切,就像他被后人反复诟病的大巴黎计划,但实际上,他有着矛盾的另一面。即使在他早期的卫城速写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他对什么是“一个世界”的理解。不是有很多建筑师理解“世界”这个观念的。比如,我们可以说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皮拉内西,帕拉第奥这样的建筑师是有世界意识的,大多数现代建筑师则根本没有。我们也可以说像童隽先生那样的建筑师是有世界意识的,当他讨论园林的时候,当他放下画笔不再绘画和设计的时候。我在自己的博士论文里曾经讨论过柯布的两张草图,一张是关于松树的枝叉、松针、松果等等,一张是关于一只蜥蜴的分解片段的,有点像科学家做的研究记录,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这既是一种理解性的视觉表达,也是一种基本的分类学表达。如果按照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见解,分类学就是认识世界的最基础的理论思维,那么,这两张草图就再次印证了柯布思考的世界性和哲学性,他就是一个画得特别好的哲学家。实际上,一个足够好的建筑师和画家必须是一个哲学家,至少是一个不断用手哲思的人。对此,我特别感谢我的一个朋友,美国罗德岛设计学院曾经的建筑系主任,皮特教授,我记得应该是2004年,他第一次来访象山校园,他的一句话震动了我,他说,米开朗基罗会做的事情你已经都会做了,你做的一切是有世界感的,没有几个建筑师有这样的感觉。我想,我最早有这样的感觉至少有两个来源,一个是中国的山水画,山水画从来都是关于世界如何构造的哲学性绘画,一个就是柯布的建筑绘画。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