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在文化部召开的一次小型座谈会上,谈对文艺的战略问题,我提出以“奖”代“养”的观点。今年两会期间,在全国政协文艺小组会上,结合文化体制改革问题,我又重申以奖代养的己见,不过谈得过于简赅,言未尽。
冬天的暖房里培养出新鲜黄瓜、西红柿等各色蔬果;稀有的鱼、鳖等品种也靠人工养殖,大量供应。然而,偏偏,人工难于培养出高品位的艺术家。蒋南翔任高教部长期间,在人民大会堂作过一个报告,他谈到,只要有足够的条件,他敢于承诺培养出50个尖端科学家,但他无法培养一个杰出的艺术家。民族的苦难和生存的艰辛孕育出一个鲁迅,若鲁迅留在了日本,中华民族失去了鲁迅,鲁迅也失去了鲁迅,鲁迅并非由其躯体决定其真正的价值。苦难呵,艺术家命定是殉道者,因社会中没有真正创作艺术的职业。丰子恺作过一幅漫画,表现一个瘦的诗人在闻一朵花,一旁两个商人模样的人悄悄私议:诗人是做什么生意的?艺术家创造出了真正高质量的艺术作品,那是国之宝,民族之魂,为全世界人民所崇敬。但杰出的作品被人们认识往往需或长或短的过程,甚至在作者落魄生涯结束之后,还要等许久许久,比如梵高、徐渭……当然,生前见到自己成就光辉的作者也不少,如毕加索、齐白石、周信芳等等,但无一例外都经历了跌、打、滚、爬的炼狱生涯。
也许有不入炼狱的幸运者,如纷飞于花丛中的蝶,但不为我所熟知。换了人间,国家富裕了,是否就可以像培养暖房的蔬果一样培养大批画家呢。我亲戚的孩子是现今清华大学的学生,他参加一个美国举办的英语考试,有一道试题:国家应养画家吗?这道题令人深思,美国国家并不供养画家,法国也只是给一些贫苦的画家提供廉价画室,而中国却有无数养画家的画院。全世界尚无可借鉴的画院,只我们古代有御用画院。邵宇任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时,社内办了个创作室,他却向人诉苦:我们养了一群鸡,不下蛋。从今天的社会发展和经济情况看,画院的体制必须改革,上海画院已公开提出只养作品不养画家的方针。如何具体操作固然尚是摸索中的大问题,但这思路是先进的思路,改革的思路,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思路。艺术家是社会这个严酷的大环境中成长出来的,其淘汰率特别大,是沃土里未必能成长的一种特异生命品种。她必备才华(或曰艺术细胞)、功力、学养、品位、经历、苦难、见闻……许多条件集于一身极为难得,故杰出的艺术家稀有,杰出的作品是珍宝,古今中外无例外。今天我们在艺术院校里培养青年,授予他们进入艺途的基本知识与功力,而决不可能急匆匆捏塑一批稚嫩的小画家。然而经济大潮中作品值钱的现象吸引了无数家长和年轻人,投考艺术院校的学生特别拥挤,许多院校设置的艺术系科和扩招的人数也就泛滥成灾,社会上怎能吸收大量低质量的“美术家”?我不忍将青年比作蝗虫,但将青年推入蝗虫似的灾难中又是谁之过呢。人人都须谋求生存,空头美术家的繁衍缘于个人品质,也缘于社会的污染。
各行各业的艺术家组成协会,是切磋业务、交流信息的正当渠道,民间社团式的协会有益于推进文艺发展。国外的春季、秋季、独立、五月等等沙龙,都是学术观点相近者们的协会,同时也标明了彼此学术观点的相异,促进了竞争,齐放中体现了争鸣。但我们的协会却是官方或半官方的,吃皇粮,一家之言代行了国家的文艺方针和策略。美协最先的章程就是套用了苏联的章程,从层层协会到层层文联,机构庞大,无异于一个部,既有文化部,便有多头领导之感。
我曾长期担任过美协各种重要展览的评选,感到那么多有才华的年轻作者在揣测政治要求及评委们的口味,作品中抹煞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过一次大型毛主席画像展,作品选自全国各地的实力画家,都画得极认真、严谨,一位外宾看过,惊叹这位作者的精力,他以为出自一人之手。早年展览只为了获奖,那奖都只是名誉,获奖而被美术馆收藏,便是最大的成功。罗中立的《父亲》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获得了评委们一致的赞扬,原名《我的父亲》,我建议去掉“我的”二字,也获评委们及他本人的认同。这是一个特殊例子,一般情况,评委们的意见很难一致,因评委均系各行各业的“代表人物”,全国美展要求画种“大而全”,月份牌、连环画等画种的评委们同样有权投现代雕刻作品的票。评委们的观点和水平悬殊,如果换一批评委,入选作品面貌便大变,法国出现落选沙龙的故事,已是百年前的史鉴了。我曾建议分A、B两个或三个评选组,先公布各组评委名单,作者自由选组送评作品,则各组的不同展厅情况当大异。进一步思考,应有不同的协会各自办展,在均无皇粮的公平竞争中体现真正的百花齐放。中国油画家学会不吃一分皇粮,却举办了几个极有学术价值的大展,如“中国山水画与油画风景的联展”,推动了时代性的发展,从国际范围来看也是尖端性的探索实践。协会这种学术性的民间团体应在公平的条件下互相竞争,国家指定一家认作官方代言,反倒提供了官僚机构的温床,其弊其害已有目共睹。许多有才华的青年艺术工作者不能或不愿入官僚式的协会,协会又岂能包揽作者们的活动?非会员们在奋力工作,也许正在成长为我们来日文艺事业的脊梁。
将养“作者”、“协会”的皇粮收回,转用于奖,奖作品,奖杰出的作者,奖杰出的某个展览或作出了成绩的某个协会,收购作品,多建美术馆,让真正优秀作品必有出路,作者只须为创作奋斗,流血,付出身家性命,毋须向协会、画院寻求进身之阶。
至于奖项,今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那些与金钱挂钩、商业炒作的伪奖,污染了艺术与艺术家,我不愿在此谈种种丑闻,只盼建立公平正义的奖励制度。祖国改革开放后遍地开花,铁饭碗式的画院及霸权式的协会,其体制早该改革了。在平等的基础上,所有的艺术工作者,在不违背国家文艺导向的前提下,可自由组合协会,当出现更为灿烂的繁荣,高质量的繁荣,而非泡沫式的繁荣。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