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彼得·威金
莫泊桑:“终于,我得了梅毒!”
我得了梅毒!终于!真的是梅毒!
——居·莫泊桑
埃米尔·左拉是在福楼拜家中的午餐会认识莫泊桑的,左拉眼中的莫泊桑是这样的:“中等身材、虎背熊腰、肌肉结实、脸色红润。他是一个令人敬畏(令人钦佩?)的划船手,喜欢在塞纳河上一天划上50。”这位年轻人最初是很害羞的,后来却很喜欢吹嘘他的爱情生活,这让他和福楼拜一样成为大笑话。莫泊桑宣称他可以连续20高潮。据说,有一次他在证人面前,一小时之内与6名妓女性交。他以收集情人著称,就跟他人喜欢收集鸟蛋或邮票一样。莫泊桑的传记作家罗伯特·谢拉德却认为有关他年少轻狂的故事都是假的;唉,可怜的莫泊桑最后还是成了风流鬼。
莫泊桑许多朋友都知道他得了梅毒。谢拉德叙述过这对他生活与作品的影响,但是从来没有用过“梅毒”这个字眼,而是使用了比较婉转浪漫带有诗意的说法,比如“无限小的妖怪,却带来喜马拉雅山一样庞大的痛苦”,“那不勒斯的魔鬼”以及“从哥伦布时代以来,人生中可能遭遇的最残酷最危险的东西,已经侵袭世界上最聪明最有才华的人”,且正“偷偷摸摸展开其残暴的行为”。他最喜欢使用的同义字是“大悲”,毫无疑问他指的是梅毒,因为他在前言中说莫泊桑的疾病开始被了解,是因为人们在1905年发现螺旋体,接着发现“苍白螺旋体”和精神错乱的瘫痪有关。(谢拉德的王尔德传提及梅毒时也使用了婉转的说法。)
莫泊桑说他20岁时被一位迷人的划船同伴传染梅毒,但自己当时不知道,也不晓得和他日后的疾病有关,直到后来才知道。1877年3月2日,他在写给鲁昂一位市立图书馆管理员罗伯特·潘雄的信上说:“你绝对猜不到医生刚刚在我身上所发现的……因为我的体毛都掉光了,也没有再长回去,我父亲大惊小怪,母亲放声恸哭,从埃特塔尔都可以听到。我抓住医生的衣领,告诉他说:‘找出我得什么病,你这笨蛋,否则有你好看的。’”在这样的威胁之下,莫泊桑终于得知真相,因为医生告诉他的是:“梅毒。”后来莫泊桑在19世纪文学上,留下了对梅毒感染最坦白不讳的承认,并且表现得狂妄危险,实在令人震惊:
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很生气,但是最后我说:“有什么治疗方法?”他回答说:“水银与碘化钾。”于是,我去看另一位外科医生,诊断结果也一样,还说这是“老梅毒,六七年前感染的。”……
简而言之,这5个星期我每天吃4克的水银以及30克的碘化钾,觉得好多了。很快地,水银成为我的主食。我的毛发开始生长……屁股上的毛正在长……我得了梅毒!终于!真的是梅毒!不是不屑一顾的淋病、菜花之类的,是梅毒,法兰西斯一世就是死于梅毒。雄伟的梅毒,纯粹简单;优美的梅毒……我得了梅毒……我觉得很骄傲,去他的布尔乔亚。哈利路亚,我得了梅毒,所以我再也不必担心被他人传染,和街上的妓女与荡妇干过之后,我跟她们说:“我得了梅毒。”她们都恐惧莫名,我则是大笑。
如果是六七年前感染的,那么就是在1869或1870年,他大约20岁。他开始的病灶很轻微,因此没有注意或觉得不重要,多年之后却死于严重的麻痹性痴呆。这证实了有关梅毒的传说:初期感染轻微的话,死的时候会更加难受。
他如此目空一切地传染给别人,成为他后来小说中的主题。莫泊桑短篇小说《第29号病床》中的艾匹文上尉,英俊潇洒、双腿修长、体格健硕、留着小胡子(自己形象的美化?),令女人神魂颠倒,在鲁昂与美丽的伊尔玛谱出恋曲。后来,他被征召参加普法战争,这对爱侣共度良宵依依话别,留下倾倒的家具,凌乱的衣服散置地毯上。战后他获颁勋章光荣返乡,却发现伊尔玛消瘦萎靡,躺在梅毒病房的第29号病床上。她要求他吻她,于是他克制内心的厌恶,将嘴唇放在她苍白的额头上。“走廊里塞满得了这种可耻恶疾的女孩,他闻到了肉体腐烂流脓的味道。”她解释说,她是被入侵的普鲁士士兵传染的,所以她设法传染给许多士兵作为报复。艾匹文指责她跟敌人通奸,她则是骄傲地说她杀死的敌军比他多;她尽可能地毒杀敌人。第二天,她就死了。
在龚古尔的《日记》中,1891年2月1日这一篇记载了莫泊桑传染给其他人的故事。他在阴茎上画出下疳,在女人面前炫耀,然后强迫受到惊吓的女伴跟他性交。
1850年,莫泊桑出生于法国的迪埃普。他在诺曼底省长大,这也是他许多小说的背景。11岁时,父母离异。普法战争爆发后,他放弃在巴黎攻读法律,自愿加入战争。战后复员的他加入左拉、屠格涅夫、亨利·詹姆斯与福楼拜的文艺圈。福楼拜不仅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良师(曾经有传言说福楼拜是莫泊桑母亲的情人,也是莫泊桑的生父)。1878年7月15日,福楼拜写信给这位年轻的朋友,提出成为大师的建议:“你必须——有没有听我在说,年轻人?——你必须比现在更努力。我开始怀疑你有点懒惰。”减少划船,减少运动;文明人不需要“像医生说的那么多运动。你天生应该写诗的”。
谢拉德说,“大悲”(也就是梅毒)使得莫泊桑在1876年左右开始感到悲伤与绝望,虽然他假装活得兴高采烈,不让任何人看到“啃啮他内心的毒蛇”。谢拉德在此引用的是海涅的话,可能不知道海涅也有梅毒。莫泊桑没有好好遵守“隐藏你的生活”的信条,虽然他没有写日记,也很少有信件来往,但是字里行间常泄漏他的疾病,也许是因为他早期不是很慎重,像是他写给罗伯特·潘雄的信就提到过。
莫泊桑喜爱塞纳河,年轻时经常在下班后就跑去玩水。他在《苍蝇》的前言中写道:“啊!这美丽、宁静、发出恶臭、满是污物的河流。我好喜爱,我想是因为此河就像我,给我一种有生命的感觉。”在政府部门的同事回想起莫泊桑时,会说他整天只是想着星期天的划船竞赛。每天早上天刚破晓他就起床,清洗他的船、桨与帆,等到最后一分钟才赶火车去上班。他酒量很好,睡得好,一个人的食量比得上4个人。
他在教育部工作了8年,虽然工作时经常找时间写作,还是觉得非常无聊。平常他上班时间是每天上午9点到下午6点半,一星期上6天班。他的健康变得如同谢拉德所说的“非常非常糟糕”,从此他有理由一星期请3天假。最后他申请3个月的带薪假,到瑞士水疗以“治疗神经的疾病”。他在文坛上小有成就之后,就离开公职专心写作,不过他还是以停薪留职的方式保留公职多年,这样万一文艺生涯不顺或是健康不佳,还有条退路。事实上,他不需要回去每天被束缚,他的作家生涯进展顺利,福楼拜也不再担心他的年轻朋友偷懒。他在发疯之前,10年内总共出版27本书,包括短篇小说300多篇、6部长篇小说、3部剧本,还有游记与诗集。
莫泊桑主要的健康问题是眼睛;他害怕失去视力,然而,1880年他的右眼几乎全瞎。眼科医师阿巴迪发现他的右眼已经无法调节。龚古尔的《日记》中记载了莫泊桑请教眼科医生埃德蒙·朗多的事情,那时他发现“祸根就在眼睛”。谢拉德指出,引起精神病瘫痪的病因,也使得眼睛的视神经萎缩。莫泊桑的瞳孔放大,朗多后来回忆说:“这个小毛病不是很明显,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预见,由于会引起各种机能的问题,这位目前活力充沛的年轻作家,日后(10年后)将会有悲惨的健康问题等着他。”格拉茨医生(Dr. Gratz)描述1891年的莫泊桑“即将全身瘫痪”。谢拉德解释说,他所求诊的许多医生都警告过他,要小心皮肤的小斑点、眼睛疲劳、短暂的听觉丧失或是轻微的头痛,这些都可能是“致命祸根”的征兆。
谢拉德以华丽的辞藻表达了他对梅毒的知识。他写道,这种恶疾的可怕特性之一,就是在表面下残酷无情地进行破坏,“无数的螺旋状细菌在骨髓、细胞与脑部中来回冲撞”造成组织极大的损伤。他还思考了一件奇怪的事,莫泊桑在1876年还文笔平庸,后来就突然文思泉涌,写出了使他成为短篇小说大师的名篇《羊脂球》,成为了1880年巴黎最会说故事的作家。谢拉德认为,这可能与脑细胞受到这种疾病的重大刺激有关。他提出了一个想法,认为梅毒病患的脑部,在梅毒后期阶段有时候“有不平凡的创造能力,比他们没有感染时更有能力”。谢拉德一再重复这个观念,认为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梅毒直接造成脑力衰退,但也可能使天才更上一层楼。
虽然莫泊桑的母亲认为,她在1888年的短篇小说《水上》看到儿子发疯的第一个迹象,许多朋友在往后几年也注意到改变,说他讲话开始变得很狂暴。龚古尔就曾看到他在火车上,脸色赭红,表情呆滞,龚古尔说:“他好像没有看到我的存在。”鲁昂的福楼拜纪念馆举行落成典礼时,是个下雨的星期天,龚古尔看见憔悴的莫泊桑在发抖,龚古尔说:“只要我还活着,就会看到那张脸,在雨中发抖,一双大眼绝望地闪烁垂死的光芒,好像对这邪恶的命运表示抗议。”莫泊桑自己感到了疯狂的迹象逼近,他拜访《新杂志》的编辑朱丽叶·亚当时非常激动;她说他说话像个疯子,他回答说:“我那哥哥已经发疯;是的,发疯了。你不知道他已经不在安蒂贝,而是住在私人精神病院里吗?什么时候会轮到我呢?”龚古尔在6月的日记中写道,莫泊桑经常恐惧死亡,为了逃避这个念头,不断在陆地与海之间跑来跑去。
莫泊桑向巴黎名医大卫·葛拉碧求诊,葛拉碧经过多年研究之后(包括梅毒)开始执业行医,病患包括梵·高、都德、海涅、肖邦与乔治桑。葛拉碧开给莫泊桑特别的食疗处方:每天吃3次煮马铃薯,尽可能多吃鸡蛋,一天两夸特(约一公升)的牛奶,每餐都吃海水鱼以及大量的肉类与禽类。禁止吃绿色蔬菜、野味与葡萄酒。谢拉德推测莫泊桑贫血,而且因为服用大量的水银,对冷特别敏感。名医富尼耶就曾经描述水银是“气压计糖浆”。他非常怕冷、神经痛、对于噪音敏感、失眠,而且四肢疼痛。他尝试蒸汽浴,但是害怕会中风;7月他到艾克斯雷邦做水疗。
莫泊桑的创意卓越,他经常长时间构思小说,然后挥笔立就。7月,他写了一篇短篇小说,他从来没有以这个方式描写,但是“就在我心里完整地出现”。这篇小说他写了4天,大约14000千字,一字也没改。他还将稿件誊写一遍,以保留原稿。
1891年是莫泊桑头脑清楚的最后一年,也是忙乱的一年。他搬来搬去,以逃避巴黎的空气与噪音,他说噪音引起他可怕的头痛。“可怕的疼痛没有任何酷刑可以比拟,头壳像是被砸碎,好像要发疯,脑筋一片糊涂,记忆像是被风吹散的灰尘消失无踪。头痛纠缠着我,只能躺在床上,鼻孔下面放着一瓶乙醚。”罗杰·威廉斯不完全相信是梅毒,他认为头痛是恨意的表现,由于对家庭的仇视造成神经官能症。
莫泊桑对于嗥叫的狗感同身受:“他们的嗥叫是一种哀伤的泣诉,不对任何人,不为任何事,不说任何话。”同时他自我感觉状况甚佳,甚至还计划写一本《天使》,认为那将是他最好的作品:“我感觉极好,非常适合写这本书,它完全在我的脑海中,以一种惊人的能力构思而成。这将是我文艺生涯的扛鼎之作。”但是他害怕发疯,经常提到要自杀。弗兰克·阿里斯说:
莫泊桑死前3或4年,早年的沉溺放纵直接造成他发疯与短命……先是纵欲使得他眼睛半瞎,然后是严重的神经痛以及经常失眠,他的著作显示出他非常害怕……然后是绝望与长期抑郁,但有时候会欣喜万分兴奋莫名……总是有无法形容的心理悲痛,他称之为无可言喻的抑郁。
1892年,莫泊桑骑脚踏车的时候昏倒,肋骨瘀伤。他写信告诉母亲,瘀伤很痛,但他同时宣称自己的健康突然变得很好;他计划在巴黎过时髦的生活3个星期,准备做更多工作。不过,一到巴黎他就感到沮丧。同年11月,他从坎城报告说:“我整天觉得好像要瞎了,脑筋像被掏空,只是人还活着……我想到的构想都是以前没有做过的。我忘记每样东西的名字,我的幻觉以及痛苦将我撕成一片片。”他认为以前用盐清洗鼻孔,使得他的脑部产生一种有盐味的发酵,脑浆被溶解流到鼻孔。他在巴黎宣称已经被封为伯爵,坚持别人要这样称呼他。龚古尔的《日记》记载说,文艺圈都认为莫泊桑精神不正常。
圣诞夜,莫泊桑带着两名女子驾驶帆船,似乎一切正常,但是他说自己刚才看见鬼。新年那天是转折点,深夜两点15分,仆人发现他的喉咙被割破。“你看我做的好事,法兰秀斯,我将自己的喉咙割破了,真的是疯了。”他还想举枪自杀,但是伤得不太严重。医生帮他缝好伤口,给他穿上束缚衣。昏睡一整天之后,他醒来说已经宣战,他必须上前线。朋友带他去看他的船,希望能引导他回来。1893年1月6日,莫泊桑穿着束缚衣到巴黎,被送进布朗什医生在柏斯著名的精神病院。
后来几个月他有时候会恢复理智,以可笑的故事取乐访客;有时候会有幻觉,会出现暴力,必须束缚起来。从4月起,莫泊桑的身体加速衰败,医生每天做记录。莫泊桑最后的信件提到大笔的金块与宝藏,他想象自己是圣母玛丽亚富有的小儿子。他在花园种植嫩枝,希望发芽长成小莫泊桑。他舔自己囚室内的墙壁,他还保留自己的尿,认为这是以钻石与珠宝做成的。他像狗一样嗥叫,让人想起他曾经羡慕狗可以用嗥叫表达苦恼。他的脑袋似乎不再有思维,焦虑地到处寻找思维(“你有没有在哪儿看到我的思维,有没有?”),他以为他的思维变成蝴蝶,黑色的代表悲伤,粉红色的代表欢乐,紫色的代表通奸,他看到蝴蝶就很高兴。蝴蝶轻快地飞过时,他会想要去抓住他的想象。
他在死前变得很暴力,必须以机械设施将他束缚。1893年7月7日,莫泊桑魂归天国,护理人员说他就像油尽灯灭一样去世。据说,他最后的遗言是“黑暗,黑暗”。
莫泊桑感染梅毒之事,在他生前并未公开,但已有传言。谢拉德说,1892年年底,王尔德写给桃乐丝·纳维尔夫人的信中就提及,他担心可怜的莫泊桑活不久了,莫泊桑的一位“朋友”刚刚跟他说,在大街上遇到莫泊桑的医生。这位朋友其实就是谢拉德本人,他自己在后来所写的王尔德传记中,无意中透露这件事情。
谢拉德批评阿里斯说,莫泊桑算是他的朋友,但是莫泊桑在“我的朋友布兰琪医生的精神病院”期间,阿里斯都没有来探望问好,谢拉德又说:“他很清楚莫泊桑的状况,因为我跟布朗什医生谈过之后告诉王尔德,他又立刻将这消息告诉纳维尔夫人,纳维尔一定会转告阿里斯。”莫泊桑的状况当然是精神性全身瘫痪,只是整个消息传播途径没有人说出来而已。
摘自《天才、狂人与梅毒》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