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von Baghramyan/摄
世界的空虚
寻求世界活动的根源,深切和敏锐地看出了一切存在与活动原是由于意志本身不但有着经验的内容,也有着本体的意义。如果以佛学来解释意志,意志就是阿赖耶识;从康德哲学来看,它就是物质。
要了解一切活动的根源——意志,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由意志产生意欲,由意欲产生动机,由动机产生活动。每一个人只要闭目内证,就会知道自己的存在原是永无休止地受着意志的支配与奴役。人受意志的支配与奴役,他无时无刻地无不忙忙碌碌地试图寻找些什么,每一次寻找的结果,无不发现自己原是与空无同在,最终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的存在原是一大悲剧,而世界的内容却全是痛苦。
如果人生当下和直接的目的不是痛苦,存在的目的就必然完全失败,而事实上世界不能不充满痛苦,存在不能不是失败。既然世界到处充满着痛苦,人从生命的欲望产生痛苦,痛苦既与生命不肯分离,我们若把痛苦看做一种偶然和无目的性的事件,人的荒谬也就莫过如此了。当然,每一个人的不幸,似乎是一种特殊的事件,请问世界上有谁没有特殊的不幸,将许许多多特殊的不幸归纳在一起,难道世界的规律不就是普遍的不幸?
水一泻千里,悠悠不断地流着,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原,汇入浪涛千古的大海,看来似乎没有遭遇什么阻挡。人和动物也正是这种情形,他从不注意或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内容和意志的符合的究竟是什么。如果稍事留意一番,就会知道意志原不断地遭到折磨,在生命的经验中,意志不止一次地要忍受阻挡。这对一般人来说是如此,对帝王来说又何尝不是。忍受意志所受的折磨,和人生所遭遇的种种痛苦与阻挡,这就像当我们有健康的身体而忽略小病一样,认为它不足以妨碍我们整个身体正常地活动。但是,请想一想,人不是从许多小病变成大病吗?从这一事实就自会了解,人生的幸福与快乐原没有积极的意义,有积极意义的反是痛苦。
世界上最荒谬的事莫过于某些乐观的形而上学系统,居然把人的罪恶看做是一种消极的性质。恰好相反,由意志所产生的人的积极一面便是罪恶,罪恶所具有的积极性意义从罪恶自身便可知道,酒色财气和权力的追求所产生的恶果与不幸,能说它不是罪恶吗?另一方面,所谓善,也就是任何快乐欢愉才真是消极的,有哪一种欲望的满足所带来的快乐,结果不是痛苦呢?男女的恩恩爱爱,若不中途变卦,到头来也只是老夫老妻,“老头子,你说什么?我耳朵听不见啊!”
我们通常所得到的快乐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快乐,一直还没有做大学生的青年,他对大学的遐思是多么绮丽啊,一旦他做了大学生,很快地便会说“大学生活不过如此!”我们所经常遇到的痛苦,却常比所想象的痛苦还要痛苦,只有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的人,才真能了解它的痛苦会深到什么程度。在人的心理自然趋向上,我们却又常易忘记自己过去的快乐经验,对于痛苦的遭遇却很少人能磨灭,这就证明人在根性上原是与痛苦同在的。
如果我们认为在世界上快乐超过痛苦,或者快乐与痛苦是一样多的话,这种看法究竟是否为真,只要比较一下两种动物,其中一种在侵食,另一种便可知道。世界上有几个人不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呢?
如果我们要安慰自己所面临的各种不幸和悲惨的遭遇,只要观察一下他人的不幸和悲惨的遭遇也许超过我自己也就释然了。而在世界上的每个人很少愿意向另一个人说“我比你快乐”,大多互不相让地说“我的遭遇实比你还要悲惨”,每一个人都这样说,这就说明人类的命运是多么悲惨了。
就人类的命运来说,他们有几天不是生活在黑暗日子中?历史随着岁月的进展而加长,人不断地祈求着和平与安乐,但在各个历史的段落中,清清楚楚地告诉国家的生活不是别的,只不过是战争和骚动罢了,在历史上所隐现的和平,无不是像昙花一现的插曲。个人又何尝不是像国家一样呢,他们不仅要与贫乏和烦恼作永无休止的斗争,也为了要战胜他人而作永无休止的争斗。人在生活的经验中发现了一件法宝,那就是不断的冲突,死时也手握着宝剑,人们所尊拜的帝王,只不过在荒冢中多埋了几把宝剑!
每个人都像旷野中的羔羊一样,在屠夫的眈视下作无知的嬉戏。在风和日丽的春光中人忘记了狂风暴雨、乌云密布的岁月。当人们过的生活还算顺利时,就忘记了人生隐藏在平坦中的悲惨命运,贫穷、病痛、伤残断腿、眼盲耳聋,甚至失掉理性,有几个人能逃脱这种命运呢?死亡不是无时无刻在背后偷偷地、不断地用鞭子抽打着我们吗?与其说是在过日子,不如说是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人真像一支燃烧的蜡烛,不到快燃烧完的时候,他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原要化为灰烬。
时间在世界的存在中又是什么呢?除了意志的本体性意义必须超越时间,一切表象世界的存在就无不受着时间的支配。人生是这样的短促,而时间却又是那样的无限,人们既不能了解它的过去,也无从推知它的未来。在现实上存在的痛苦,却无时无刻不受着时间的压力,它就像一个监工一样,手拿着鞭子不让我们有片刻的喘息。如果时间停止迫害的话,只有当它把我们交给厌倦,它才会停止迫害,问题是人生的厌倦和所受的迫害,从痛苦的情形来看这两者之间有多大分别呢。穷人所要忍受的是痛苦,让富人受煎熬的是厌倦,谁能说厌倦不是痛苦。
人免不了要遭受不幸和痛苦,痛苦对人也有它的用处。这就像若没有大气的压力身体就要爆裂一样,人若没有艰难和不幸,一切的需要都能满足,而到时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如果人事事顺遂、不劳而获,傲慢和妄自尊大不使自己爆炸,也会使自己的生命膨胀。一味任性的结果,最后也将会变成疯子。因此,某种程度的艰难和困扰,这对每个人来说在任何时候都是必要的,就像船要直行而必需压舱物一样。
当然,任何人的一生都是充满着劳累与忧患,然而,人的欲望若随时能得到满足,人们又如何度日,如何打发生命呢?如果世界是一个安乐园,遍地布满着蜜糖与香乳,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投怀送抱,这样的世界人不去上吊,也会烦死的。甚至大家要互相残杀,到时人类冲突灾难的结果,也许比现在自然的手所加于人类的灾难还要大。因此,对一个种族来说,任何阶段和任何形式的存在,它的适应性不会超过已经有的形式和阶段。自然给我们何种存在的形式,我们原该接受那种形式,也就是顺乎自然,人是决不能超越自然的。
人在年轻的时候,常遐思未来的人生,这就像儿童坐在戏院里兴高采烈地等待拉开帷幕戏剧上演一样。当人们不知道实际要发生的究竟是什么时,这时我们实在是幸福的。然而成人似可预见到有时一些小孩好像无知的囚犯一样,虽不是被判死刑,却不知判决的意义是什么。然而每个人都希望活到老,人人都在“今天人生不好,明天又比今天坏,一直到整个最坏的人生”中打转。
如果尽可能地想象一下人生的整个不幸,痛苦与灾难,我们就会承认在太阳的光照下,地球能像月球一样只是一个结晶体,而没有生命的现象,那又多好呢。
我们若再反省一下人生,人生也真是一段毫无收获的插曲,徒然对非存在的平静平添困扰,即使在任何情况下,所接触的事物还能忍受,活得越久越能清晰地看到整个一生无不是失望,甚至是一场骗局。
若有两个人在年轻时是朋友,他们久别重逢后对彼此的主要感受是什么呢,也无非是对整个人生的完全失望罢了。甲说:“过去许多年来你怎样啊?”“唉!老朋友,不说也罢。”乙回答着。“你呢?”乙再问。“大家彼此彼此。”甲回答着,然后相对无言。这是为什么呢?主要是他们回想早年的人生,就像朝日初升一样,对未来充满着玫瑰色的乐观情绪,原来所希望和想象的是那样的多,结果所得的却又是那样的少。
这样说来,我们对他人的任何过眼烟云般的成就,又何必心生嫉妒,佛教说“同体大悲”,我们每个人原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人既然存在,他就不得不存在,既然活着,他就不得不活,就是这样,人生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大家来到世界都是如黑格尔所说的一样,只具有纯粹的理性,人类是否仍能存在呢?而事实上这个世界又是多么没有理性啊。难道要对世世代代存在的重担不生同情,或者希望不把这种重担加在自己的身上吗?如果人在死时还有什么抱负的话,他最好的抱负应该是“给我黄金亿万两,誓不投胎。”然而由意志所引发的生命,却又常令人身不由己,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而这需要智慧与修行。
哲学不是沙发椅上的哲学,因为人们说出是什么,就是什么,它不能给人以慰藉。如果有人愿意接受“神创造的一切都是好的”话,那请到牧师那里去吧,好让哲学保持平和。
在上文中已经提醒读者,各种幸福的情状、种种满足的感受,在性质上都是消极的,那也就是相对于它能脱离痛苦来说的。因此要评断人生的幸福,不是从欢愉与快乐来评断,而是要从它能解脱痛苦的程度来看,也就是从解脱积极的罪恶来看。如果这是真实标准的话,低等动物所能享受的快乐命运就比人要大得多了。
不论人的快乐和不幸的形式如何,使人舍此求彼的,从物质基础来看,无非是肉体的快乐和肉体的痛苦。但是这种基础也实在是有限的,它不过是衣食健康和性本能的满足,或者是这些事物不能满足。这样一来,从实际的有形快乐来看,人充其量比其他动物可能有较高的精神系统而对各种快乐更具敏感性外,人实在比其他动物好不了多少,但不要忘记,人对各种痛苦也更具敏感性。让我们与其他动物比较一下吧,人的情感比其他动物会大到什么地步呢?人与其他动物最大的不同,就是人具有猛烈和深厚的情感。然而,在目的上,人和动物的结果却又相同,都是需要衣食健康和性本能的满足。
人的一切情感的主要源泉是人常想到现在缺乏的和展望未来,而深深地影响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也是人们种种顾虑、希望和恐惧的真正源泉,所有这些情感深深地影响到自己当前的痛苦和快乐,且远超过它对动物的影响。人有记忆、反省和想象,由之而储藏和凝缩了自己的忧患与快乐,而这些都是其他动物所没有的。其他动物所受的痛苦,即使是同样的情况所引起的,它也把它当做第一次的痛苦,它们多显得平静而自在,这又是多么令人羡慕啊!人有了反省,种种的情感也就随之发生,本来对其他动物也产生痛苦和快乐的相同因素,人却将它积累起来,以致使自己对快乐和痛苦产生敏感,结果有时疯狂地快乐,有时却又深深地失望甚至自杀,而自杀却又不能解决意志的本体性问题,其他动物比人快乐,只要看它们没有自杀就可知道。
如果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人为了增加自己的快乐,就刻意地增加快乐的花样和需要的压力,而人本来和其他动物一样,并没有更大的困难来满足自己的快乐,花样和压力加大,困难也就随之加大,这些各式各样的东西,也就是认为对自己的存在所必要的东西也就都产生了。
除了上述种种寻求快乐的花样外,人还有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寻求快乐,结果也全是痛苦,这也是由人反省的能力所生的一种结果,而这种快乐超过了他的一切价值,那就是野心、荣誉和羞耻心,也就是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我们采取各种形式,有时甚至是奇特的形式,并努力来达到这些目的,而这些又不是在有形的快乐与痛苦中。说真的,除了与其他动物具有共同快乐的源泉外,人还有所谓心灵的快乐。心灵的快乐也是有着许多等级的,诸如漫无目的地说笑或闲谈到最高的理智成就。但这种快乐也有它痛苦的一面,那就是与它紧随在一起的烦恼。烦恼是其他动物所不知的一种痛苦的形式,至少在它们的自然状态中是如此的。只有极少数的家养动物,有烦恼的些微痕迹,而烦恼在人却全然变成一种灾害。在庸庸碌碌的不幸众生中,他们活动的目的之一是为了钱袋而不是为了头脑,这就为烦恼和痛苦提供了例子。富有的结果成为自己的一种处罚,其灾难便是无所事事,不知做什么好。他们为了逃避无所事事,便到处乱窜,奔跑在这里,旅行到那里。当达到一个目的地时,迫切想知道的便是这个地方有什么娱乐。这种富人也就像穷人一样,只不过一个是想讨娱乐,一个是想讨几毛钱。最后对性的关系来说,人也作了特殊的安排,使得自己固执地要选择某一个人。这种情绪一旦增长,就或多或少地为了激情的爱,而激情的爱只是短暂的快乐,却是使痛苦持久的最大源泉,这在我的《性爱的形而上学基础》文中,已解释得清清楚楚了。
对于存在,其他动物比人更能满足,植物就完全满足于自己的存在,而人是否满足,是要从个人的迟钝性和感觉不敏性来决定的。其他动物通常比人少痛苦但也比人少快乐。直接的理由是,一方面其他动物能免于顾虑和悬念以及由顾虑和悬念所带来的痛苦,但另一方面因为它们没有希望,也就没有期望一种快乐的未来。期望快乐的未来,可以使人产生丰富的想象,而丰富的想象又常是人的最大欢愉与快乐。其他动物的意识限定在当前,限定在它实际所能见到的是什么之上,只能接受当前的刺激,因此不太有恐惧和希望的因素,而人的视界却能扩及整整一生,他回顾过去,又展望未来,对于当前充满的是是非非就更用不着说了。从这一点来看,其他动物也真比人具有智慧,这是说它们能安静地、平和地生活在当前的时刻中。人时时在顾虑、不安和不满的思想中,比诸其他动物的平和与安逸,难道我们不感到羞耻吗?
据说宇宙的创造者,由于错误或陷入罪恶而创造了这个世界。为了补救自己的愚蠢,就只得留在错误和罪恶的世界中,直到能作出救赎为止,这真是极妙的想法。佛教认为,世界的产生是在涅槃的极乐净土经过长期的寂静后,由一种不可解释的云雾而产生某种致命的事物,以致产生了变动。我们必须了解这种说法有某些道德的意义,虽然在物理科学中也有此相似的比喻,那就是太阳是由一种不可解释的原始云层产生的。结果由于道德的堕落,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坏,物理世界也是这种情形,以至于弄成今日这个样子的世界。希腊人认为,世界和各种神明是一种难于了解的必然工作,这也只能作为一种暂时性的解释。波斯教的善神和恶神不断战斗,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但是反复无常的耶和华却创造了这个完全的痛苦匮乏的世界,又说一切事物都是好的,这就令人难以接受了。
即使莱布尼兹所说的“这个世界为一切可能世界”是正确的,也不能证明是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因为若如此的话,神不仅创造世界,也该创造可能性自身有比现今世界更好的可能性,也就是有比现今世界更好的世界。
有两件事情使我们不可能相信这个世界是由全知、全善、全能的神所作出的成功工作。第一,世界到处充满着不幸。第二,神的最高的产品——人,显然是不圆满的,这真是一种显然可笑的讽刺。有此两端,就不能与信仰神创造了世界调和在一起。相反地,这些例子恰好支持我们已经说过也证明世界只是我们各种罪恶的产品之概念,这样一来,如果没有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也许会更好些。依据前者假设,他们只有强烈地谴责创造主且提供了许多笑料。若依据我们的概念,这个世界的罪恶和不幸就是对人的本性和意志的一种控诉,就给我们上了人应谦逊的一课。让我们看到自己像来自有罪父亲的儿女一样,我们来到世间是担负着罪孽的重担的,只因为要赎罪,我们的人生才那样的不幸,结果才是死亡。普遍地说,没有比下面的说法更确切的了,那就是世界难以忍受罪愆,使这个世界充满着莫大的、形形色色的灾难。我在此所说的并不只是物理上经验的连接,而是有着形而上学的意义,是《旧约圣经》唯一形而上学的真理,虽然它是以一种寓言的形式出现的。因为人们的存在不是别的,只是罪恶的结果,为了满足本不应该的欲望,因而要接受惩罚。
如果我们要找到一个可靠的指南针来指导我们的人生,最有用的方法莫过于把自己看成置身在赎罪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是一种要处罚人的殖民地。当这样以后,我们对人生的期望自会依照事物的自然性质随遇而安,不再认为人生的不幸、灾难与痛苦是一种不规则事物,清楚地了解我们的存在是依各人的特殊途径而受处罚,在自然中人的主动本来就是一种被动,在心性上我们应永远做个被动的人。从这个观点出发,就能帮助我们来看大多数不圆满的人生、道德和理智上的缺陷,以及由此而生的、原已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每一个人生来都是该受谴责的,他的人生也只是在赎罪而已。
人所处的世界、所处的地位、所得的结果是一样,就应该有着悲心。悲己亦所以悲人,悲人也就是悲己,由之容忍、忍耐、慈善、自制,就自然地应与各人同在。
通过艺术的创作与欣赏,我们将意志所生的欲望世界提升到忘我的精神境界中,这时可暂时忘却人世的不幸与痛苦。
要彻底解决人生的不平和痛苦,克制自己的欲望也就是禁欲,以及修习佛教的禅定,从而便使自己进入涅槃世界,这才是人生最正确的方向,最应该走的方向。
注:本文选自《叔本华说欲望与幸福》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