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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亚当,也是夏娃》(1)

2010-06-01 10:32:16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严歌苓

    一天,我在密歇根大道上碰见了他。我正在横穿马路,他迎头出现在我一步登陆的地方。他原意也是要横穿马路,很可能是要进入我刚刚走出的地方,去看我刚看过的若内·马格利特的终生画展。他看见我之后改变了计划。我背后是一竿多高的夕阳,于是他看不见我宁死也不要见他的面部表情。

    我说:“Hi,亚当。”

    他给了句一模一样的问候,纯属条件反射。就像三年前街心公园的会面,他和我的第一次碰头。那时两个人差不多就这么垂死。雨细而密,铺天盖地的一片沙沙的蚕食声。灰色的本茨碾在鲜湿的路面上,擦过皮肤般的。远近能看见的就是这个穿红大衣的女人。

    红大衣是电话里事先说好的,我提出来的,之后心里马上十分反对。银灰色本茨纸船一样无声无息地向前又滑一段,然后泊下来。那样是要获得打量的优先权。他在无声降落的车窗内侧转头来,进一步审视七成湿的女人。中国女人,三十二岁,或者更年少些,更年少些。不记得红大衣是否在六十年代入时过,这时红得很绝望。

    他在车窗里向我伸出右手:“亚当。”

    我握了一下他淡漠的手。它是这一刻唯一干燥的东西。我也说了我的名字。一点疑问也没有,是专为这桩勾当伪造的。正如他也不叫亚当。他很清秀,两颊轻微塌陷,最如我意的那种脸型。铜色头发束成一支半尺长的马尾,比我的头发长三寸。后来发现他天生的头发颜色很好,但他习惯对一切天生的东西造一些反。他不是清秀,是漂亮,这使下一步我的配合会容易些。

    他钻出车门,跑到另一侧,为我打开车门。千万别拿他这份浮夸的殷勤当真。我快步走回去拿我的箱子,便携式的硬壳的一种,缀着伪仿彼埃尔·卡丹的一块牌子。他叫了一声,叫了一个陌生的美国女性名字。脑子急骤一番蠕动,想起它是我一分钟前起用的假名。下面要做的不是我的事,是另一个名分下的女人的事,这样想使我对这事有了个稍好的态度。他说:“怎么会带这么多东西呢?我忘了是否跟你强调过:我们俩先得看看彼此能否合得来。”

    我说:“我不介意再拎着行李回去。我们需要彼此合得来吗?”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认为我主题非常明确,不亚于他。他说:“你不像个中国女人,中国女人都很微妙。”[NextPage]

    我不想抬杠,做了个预先设计的媚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男人的十多种表情仿佛是对着镜子练出来的,经过我严酷的理性训导,使用时大多奏效。是从我前夫遗弃我之后。

    遗弃这词还是美国人的生动:Dump。自卸卡车倾倒垃圾,垃圾处理,还有更好的:排泄。美国人是痛快的。“Dump”的生动有力使我内心的那点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受伤者而端着的凄美姿态显得很愚蠢。我前夫把我倾倒出去了,以机械形式也好,以生理形式也好。同样得给他取个假名,因为他在婚姻之前狠爱了我一阵。就叫他M吧,好像不少小说都这样给人物取名,不费事,也时尚。

    亚当看出我的处境:离婚、失业、潦倒穷困。总之是给处理过的。我需要这笔钱。我窥了一眼他苍白的侧影,想找到对他的理解,对他这类人。对我他是全面掌握的。头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那一头是个多明戈的嗓音。他说:“我是黛茜。”

    “你是黛茜?!”我想,人们已经开始疯了。黛茜是单身俱乐部的女职员,据说她扯的成千上万的皮条大部分成功。

    “有什么区别?”多明戈嗓音说:“这是黛茜借助我把话传达给你,所以你就当我是黛茜。是这样,明天上午十点,他到橡树公园城的街心花园接你,从那儿,就看你们俩的了。听着,他开银灰色本茨500。你呢?”

    我说红色大衣。

    “事后你给我打个电话。”

    “我有你的电话吗?”

    “有,641-6060,黛茜。”

    已经好玩起来了。最终被愚弄的不知是谁。我旁边这个自称亚当的人,在向我介绍这个小城的历史。

    五分钟后,车开过一幢大房子。自称亚当的人告诉我,这幢房是他的,是福兰克·洛依德·拉埃特的设计。又过五分钟,他指着另一幢房院,也是他的,同样的著名设计。这些房院价钱都唬人。好像它们有我份似的。五幢房看下来,我们在一个咖啡店门口停下。他要了一杯无咖啡因咖啡,百分之百免奶脂的牛奶,不含糖的甜味素。我要了杯真咖啡,加真奶、真糖。然后他领我回到车上,说这种事还是车上谈好。他的咖啡倾出一点在细软的羊皮车座上,我顺手抽出纸巾做了清理。我看见我这动作在他那里突获的效应。我甚至看见,因了这个动作他误认为我是娴雅的。

    后来我证实了,正是我的这个动作使他录取了我。

    我们开了不少路,到湖边喝咖啡。有湖水看,我们不必看彼此。预定金之类的也是对着湖水讲定的。稍有砍杀,很快还是以一个对双方都欠点公道的价格言了和。他说我看上去是牢靠的。我想,对钱的需要会使绝大部分人牢靠。我对着湖水莞尔一笑。泪水很辛辣地泡着我的眼睛。我牢靠是因为我太需要这笔钱了。

    以后总是想到湖水,那样慢吞吞舔着岸。于是就自己哄自己,事情是从湖岸开始的。像正常男女所向往的那样,做了湖畔风景画的一部分。

    我们从湖畔回到了正题。他说他知道我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不服用任何药剂,这都很好。习性上缺乏弱点,除了咖啡。[NextPage]

    “你每天喝咖啡吗?”

    “谈不上每天,碰上了就喝。”有免费的就喝。

    “给你两个月时间,清除体内所有的咖啡因。我们可以在两个月以后开始。”

    我说:行。

    我们准时在六十一天之后再次碰头。亚当和我各要了一杯免咖啡因,免糖,免奶脂的咖啡,再次来到湖畔。他说:“相信我们都清除了体内最后一点毒素。”我想:我体内还有几年的方便面,那里面有味精、防腐剂。

    他看着干净透亮的我,说:“就让它今天发生吧。”

    我说,行。他有所测量地把手搭在我腰上,走一截,和我的步伐有些拉扯,就改成搭着我的肩,还合不上拍节。不过总算有了些铺垫,上车后,他闭上眼吻了我的脸颊。

    晚饭有些乱真了。四支蜡烛,巨大的一束鲜花,三道菜却是微波炉食品。然后他跑去放音乐,步子轻快,甚至袅娜。男人有这种步子并不悦目,但很新鲜。

    最后他到地下室去,拿了两瓶酒上来。启开酒瓶,他迟疑了。他偏着头思考一会,同我商讨:“应该喝酒吗?不应该吧?”

    我知道他指什么。我用同样平静的口气说:“按说不应该。”我们像两个会计师在商讨某则税法。

“那就不喝。”

    我表示没意见。我笑了,他也跟着笑了。我说:“亚当,你笑起来很迷人。”

    “你也不错。”

    “我笑起来一只眼睛有三条折子。”

    “你很爱照镜子。”

    “你呢?”

    “我喜欢注意自己形象的人。”他承认自己的毛病那样抿嘴一笑。[NextPage]

    晚饭吃了两小时,三个菜通过微波炉变成一模一样的滋味。滋味是顶次要的,营养和颜色的搭配极其要紧。还有蜡烛、鲜花、音乐,这些是要紧的美味。之后亚当领我到房子的各隅去参观。他介绍了两件祖传的家具,都是“颤抖者”注:颤抖者(shaker):现已灭绝的宗教派别,有不允许结婚等禁忌。的精晶。他又介绍一张杰克逊·普拉克的画,以及德库宁的两张草稿,都是真品。他忙于打开各盏灯,那都是为每件家具、每张画专门设计的照明。我空洞地赞美、评说。因为故弄玄虚的照明,我根本无法看见这房子究竟多大。我突然想到电话中那个多明戈的音色说的最后一句:“好运气。”这句此刻想来怎么会有一点叵测的意思?

    最后到了亚当的卧室,一派昂贵的朴素。都是没我份儿的。

    我说:“亚当。”

    他立刻回过头。那么快就适应了假名字。

    “亚当,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亚当有种紧张的眼神。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你确定你没有性病吗?”

    “百分之百确定。”

    他眼神却愈发紧张。“还想再看一遍我的健康检查报告吗?”

    “哦,不是这个意思。”我笑了。

    他看出这不是笑,是恐惧。他走过来,两手平搭在我肩上,眼睛摆得很稳。

    “我们这类人其实对卫生是吹毛求疵的。不然,我们早就灭绝了。”他口气直白、坦然,具有强大的说服性。同时他两只手顺我双肩下滑,捞起我的手。这时我才发现屋里有音乐,一切都事先布置得相当妥帖。所制家具以拙朴、简单、用料精良而著称于世。

    我的手来到他的面颊上,非常陌生的皮肤质感。他眼睛越来越深,等着铺垫最后完成。他一直看着我,似乎随时会有个决定性的动作出来,像正常的男女一样。亚当的戏不错。

    我的内裤是新的。我事先做了所有准备。

    亚当终于把颈子垂向我,对我耳语:“我不要你担心。我们可以采取个措施,不必按正常男女的程序进行。”

    “什么程序?”我想他晚餐后付我的预订金包不包括这个非常男女的程序?

    “很简单,你一会就知道了。我一个朋友尝试过,成功了。别担心,你看你担心了。”亚当温柔地笑一下,我唬一跳,因为那笑使他像个老奶奶。[NextPage]

    他把我的脸接到他右肩上,那是天造地设该女人去靠的地方。我渐渐闻到另一个男人的香水味。想到两根雄性颈子厮磨纠缠,我马上出戏了。

    像是一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的舞伴,刚进入舞池踏对了节奏舞曲却终止了,于是相互看着对方的情绪和胆量顿时委顿。我和亚当满脸窘迫。他不止窘迫,简直恼恨我了。

    “我已经说过,你不必担心,我们可以不按正常程序来。”他威逼地瞪着我,让我明白我现在辞职还来得及。

    我实在需要那笔钱。一笔不小的钱。五万。免税。或许得工作十年才积得出那个数目。

    或许得十五年、二十年。凭我这样高不成、低不就。

    我的头又找到原来的位置,靠上去。亚当快速吸几下鼻子,猎犬似的。后来我们熟了,他对我说,女性的气味使他恶心。大学时期他曾有过一个女友,她的气味让他呕吐不止。

    亚当走进浴室,眼睛“别了”那样看我一眼。我听着水花的嬉戏与恣纵,心想亚当的真名字是什么呢?亚当对女人们竟是虚设的,他的富有、高雅、英俊,以及那渐渐被美国式“欢乐肥胖”所淹没的消瘦、棱角毕露的男性身材统统是虚设。一个嘲笑凉凉地掠过我的脸,形同虚设的亚当是等于没有的。这一点亚当自己也意识到了。四十二岁的亚当感到了0+0=0的危机,把我找来,取代式子中的一个无限的位置,使其有限,从而改变得数。

    起初亚当在本族女人中寻觅,后来改了想法,改到亚洲女人这里来了。比起白种女人,我们少许多麻烦,不会事后上法庭,闹财产,争夺孩子监护权,等等,等等。亚洲女人要面子。我们中间也少有吸毒、酗酒,吃悒郁症药片的人。其次,亚当还看中我们的现实、自律、忍耐,他希望这些素质被组织到他的下一代身上。这样的东、西方配制,应该能控制我们产物的质量。在我排除咖啡因的两个月中,亚当仔细向我解释过这些考虑。

    亚当出现在浴室门口,腰上裹着雪白的毛巾。大量的乳白蒸汽拥着他,他披散的长发受了湿而蜷曲。这时的亚当像神话。

    他手指捏着纤小的一支瓶状器皿,对我说:“轮到你了。”他随之告诉我事情会如何简单,如何安全。亚当讲这些步骤时,如情人一般低垂眼帘,我明白了。整个事情还是挺堕落的,挺丑恶的。[NextPage]

    在我证实怀孕的当天晚上,亚当开车带我到湖对岸一个宁静的小镇。镇上有个小旅店,非常适合蜜月。他要了两个房间,蜜月便成了出差。但他眼睛有一点度蜜月的感觉,甚至私奔的感觉。我们不声响地拎着各自的一丁点行李,打开了各自的房门。我看得出来,他战战兢兢地接受自己的运气。他放下行李,换了身更洁净的衣服,来敲我的门。我打开门后,他沉默地抱住了我。接下去的时间他都不大敢说话,笑也是小心的。他这场运气实在太大了:一支无针头的注射针管,接通他和我的肉体,成功了。因此亚当被那股不可告人的欢乐折磨,一个晚上使话题拐弯抹角,绕开怀孕的事。对我的每一句含有憧憬意味的话,他都含着古怪的微笑,又想听又怕惊动谁的样子。做父亲的幸运对于他是太偶然了,尽管他严密地规划它已有三年。他在三年前戒了大麻,两年半前戒了烟,紧接着戒了咖啡因、酒,半年前停止了做爱,把每天锻炼一小时改为一个半小时。他喝纯度最高的水,严密控制食物里的盐分和脂肪,很少吃甜食,一步一步地为这次怀孕准备一具最理想的父体。一口清水喝下去,几乎能看见它如何流淌进他被彻底清理过的、半透明的身体。同时他开始选择母体:一个一个地接见从单身俱乐部黛茜那儿来的女人,二十七岁到三十五岁,生育器官最成熟、心智也最成熟的女人们。他在会谈过程中观察他们的性格、家族成员的脾性。他不要他的孩子有不幸的性格,他得确保他的孩子不会从基因中得到任何形式的乖戾。

    他最终认定我是因为我不具备任何个性特色。个性特色往往有颇高的代价。我的一点机智、随和、爱整洁都正好,正合比例。正如我的身高、体重、五官排列,都正合他心里的刻度。太出众的东西是危险的,适度的平庸是一个人心智健康,终生快乐的最好保障。他要他的孩子终生快乐,这比富有、才华、相貌标致重要得多。亚当从各种心理学和行为学的著作中得出以上结论。

    (实习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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