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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布尔的幸福 玛丽的飞翔

2010-05-20 16:52:55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李凡纳利

    在一个仿佛凡湖土耳其东部的一座湖。碧水般深沉的梦境里,十五岁的玛丽正翱翔天际,她洁白赤裸的身躯偎依着一只凤凰的脖颈。凤凰通体白色,和玛丽苗条的身体一样洁白无瑕,它飞得轻柔飘逸,像一片羽毛,背着玛丽舒缓平稳地穿过了朵朵白云。

    玛丽双手紧紧搂着凤凰,心里感到无比幸福。清凉的微风温柔地抚摸着她赤裸的脖子、肩膀和双腿,她禁不住心中的喜悦,浑身一阵战栗。

    “哦,神鸟!”她轻声自言自语,“哦,圣鸟!哦,福鸟!”

    这就是祖母讲的故事里的那只神鸟;那长得又高又瘦,脸孔让每个人都害怕的祖母每晚都会祈愿赞颂这只神鸟。神鸟终于来了,来自浩瀚无垠的天空,不偏不倚正好停落在她家门前。它从所有人当中将玛丽叼了起来并放在背上,朝天空缓缓飞去。

    玛丽从祖母的故事中知道,凤凰鸣叫时要给它奶喝,歌唱时要给它肉吃。要是满足了它这些要求,它就会驮着你不停歇地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不过,要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这神鸟就会发怒,会把你从它背上甩下去。玛丽以前时常听说这个故事,她相信那一定是真的。

    向下遥望,凡湖的碧水波光粼粼。岸边耸立着一座宏伟的城市,这座城市像极了传说中的伊斯坦布尔,有关伊斯坦布尔的传闻玛丽听说的实在太多了。她简直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这座城市移开。

    忽然间,凤凰嘎嘎地叫了起来,尖锐的声音让她觉得非常刺耳。

    “我到哪儿去给你找奶喝呢,福鸟?”玛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要怎么在空中找到牛奶来喂你呢?”

    凤凰再次叫了起来。

    “天哪,我到哪儿给你弄奶喝呢?”她又问了一句。“那头红色母牛每天早上乳房都是胀鼓鼓的,我每天早上都要给它挤奶,可它不在这儿呀。”[NextPage]

    这只巨鸟叫得更响了,吓坏了玛丽,巨鸟愤怒地摇晃着,仿佛要把玛丽从它脖颈上甩出去。

    “求求你!”她哀求着,“等我们回到地上我再给你找奶喝行吗?我会给你挤红牛的奶喝,它的奶又香又甜,你想喝多少就给你挤多少。”

    这时,玛丽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既然母牛有大乳房,那她自己也有两个小小的乳房。她便把手放在自己的一个乳房上挤了起来,几滴乳汁从她蔷薇花蕾般的乳头流出。她探身向前弯下胸脯,用自己温暖的乳汁湿润了凤凰的头部。突然间,流出的乳汁增多了:最初那几滴变成了一股溪流,转眼间,乳汁像泉水般喷涌而出。

    神鸟喝了顺着脖子流下来的温暖乳汁,心满意足了。

    清风抚摸着玛丽的身体,她任凭自己随风飘荡。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有如身边拂过的片片白云。

    过了一会儿,她又听见了凤凰发出的叫声。这一次是凤凰悦耳的歌声。

    “哦,我亲爱的凤凰,在这七重天上,让我到哪儿给你找肉吃呢?”

    凤凰不停地唱着它的歌,玛丽也再一次向它哀求——这一次她实在是无可奉献了。凤凰开始发出可怕的尖叫声,玛丽感到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

    “啊,荣耀的神鸟!福鸟!”她大声喊道,“求求你,请别把我丢下去!”

    她害怕的事没有发生。凤凰没有把她从自己的脖颈上甩下去。

    玛丽看到她们正飞近一座山,山顶高耸,直指苍天。锯齿状的尖峰刺破云霄,朵朵白云在山峰下方缭绕。这只巨鸟把玛丽放在巍峨峰顶上一块最尖利的岩石上,玛丽的脊背仿佛就要被刺穿。她纤细赤裸的身体猛地一抖,寒冷和恐惧使她颤动不已。

    突然间,凤凰发生了变化。它长出了一身黑色羽毛,原本白色的凤头也变得犹如黑炭一般,它的嘴变化成一把血红色的尖嘴钳。凤凰发出刺耳的尖叫,天地为之震撼,山中百鸟无不仓皇奔逃。

    玛丽惊恐万状。“我知道它想吃肉。”她心想,“它一定要吃肉,所以肯定要吃我身上的肉。刚才它喝了我的奶,现在要把我的肉身生吞下去。”

    巨鸟把它血红的尖嘴插入玛丽的两腿之间,进入那令人厌恶与受诅咒的罪恶之所。“这不过是幻觉,”玛丽安慰自己,“不过是个噩梦罢了,不会是真的。”可是这么想也并没有让她感到慰藉。

    玛丽拼命把巨鸟那黑炭般的脑袋从她两腿间推开,但是凤凰的力气比她大多了,根本不在乎她的两只小手,只管步步深入,并将她的身体一片片地撕扯下来。

    突然间,巨鸟的脑袋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人,玛丽看见一张长满黑毛的男人面孔。玛丽一眼认出了这胡须,是她伯父。

    “伯父,把你撕掉的东西还给我吧。”她哀求道。[NextPage]

    有着人头和满脸胡子面孔的凤凰把撕裂的身体碎片还给了她,随后转身飞向了天空。

    玛丽孤零零地留在山顶上。她把身体的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放回到原来的地方。每一块又都恢复原状,并立刻愈合。

    玛丽突然一惊,醒了过来。

    “我不要醒来。”她心想,“我再也不要醒来!”她做的噩梦把她吓坏了,可是实际情形更可怕。

    她睁开了眼睛——村里每个人都津津乐道的那双大眼睛。那是一双少有的大眼睛,各种深浅不一的绿色和浓淡各异的褐色杂糅融合,实属珍稀罕见,有人羡慕,有人妒忌。她祖母临死前常把她搂在怀里说:“这孩子的眼睛比太阳还要明亮。”

    玛丽意识到她正用双手紧紧护着自己的两腿间,由于用力过大,连双手都疼了。

    话说回来,起码醒来的感觉还是不错的。她起码不再感到害怕了。她把伯父从脑海中清除出去;此刻,代替伯父在她记忆中出现的是那只凤凰。

    她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去村外葡萄园边那间茅棚给伯父送饭的。她想不起来这个男人是如何扑在她身上强奸了她;想不起来她是怎么昏过去的;也想不起来后来她恢复知觉后,是怎么冲出茅棚夺路狂奔的。这一切都深深埋进了她内心的阴暗角落。

    两个年轻人在墓地附近发现了她,她的皮肤被荆棘划得伤痕累累,腿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她吓得神志不清,浑身颤抖像只受伤的小鸟。两个年轻人抱着她穿过村里的集市,把她送回了家——在场的每个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玛丽的家人十分害怕说起这件事,就把她锁进了宅子外面那间潮湿昏暗的马厩里。

    玛丽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她在葡萄园茅棚里遭遇的强奸,也没有说出欺负她的人是谁。事实上,她开始怀疑那件事究竟发生过没有。也许只不过是一个梦。她的记忆模糊了,记不清自己恢复知觉后做了些什么。整个事情在她脑子里成了一团乱麻,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但是她不能想象自己再叫他“伯父”了。她把那件事丢到了心里最深远的一个角落。然而即便是在那个意识够不着的地方,它还是在那里潜伏着——伺机再次溜进她的梦中。

    马厩里很黑,铺着薄薄的褥子。微弱的光线透过老木门的裂缝和房顶上那个小窟窿,若隐若现地从外面漏进来。在昏暗中,依稀能看见丢在角落里的不用的马鞍、鞍袋、缰绳、马具、一把干草叉,木架上堆放着的一排一排的东西,一只装干面饼、干葡萄饼的口袋,还有些装谷子的口袋等,这些东西很难辨认,但是玛丽把它们都记熟了,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

    她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凡湖边,这地方既是个村子,也是个镇子。她熟悉这里的每座房子、每棵树、每只鸟儿。那座被遗弃的亚美尼亚式的两层楼房就是她的家,里面的每个细节,都刻在了她脑子里:谷仓、简陋的浴室、泥炉子、马厩、鸡舍、园子、白杨树、院子。不管多小的东西,她闭上眼睛也能毫不费力地找到,就好像这东西是她自己搁在那里的一样。房子的木门上有两个门环,一大一小,是客人上门时用的。大的那个男人用,小的那个女人用。家里的女人一听敲门声就知道来的是男是女,大门环一响,她们刚好有时间把自己全身遮盖起来迎接男访客。

    玛丽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就连眼前的那座山背面的模样也没见过。所以,有时她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不过这她倒并不担心,毕竟,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去伊斯坦布尔城。人们谈起一些熟人或者别的什么人的时候,好像总是要说“她去了伊斯坦布尔”或者“他从伊斯坦布尔来”。玛丽认定它就在远处的山那边。她始终相信,要是她爬到山顶,就能看到村民们一直挂在嘴边的那座辉煌灿烂的金色之城。[NextPage]

    到这么近的城市去一趟倒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可是现在却不大可能了。不要说翻过那座山去伊斯坦布尔了,眼下就连近在咫尺的地方也去不成了,比如泉边,自己常去取面包的面包房,长辈带她去过的商店,那里香气扑鼻,满是五颜六色的布料,或者是去公共浴室,家里人每星期都要去一次,在那儿消磨一整天。如今她被关进马厩,家人把她扔进去,把门锁了起来。她遭到家人的遗弃,被孤零零地囚禁在那里。

    玛丽就连跟她的姨妈和表姐妹一块儿去小便也办不到了。夏天傍晚吃过晚饭后,家里的女人们就会一块儿来到后院最远处的一个角落里,蹲下来撒尿——大家边尿边说闲话。她记得有天晚上别人都尿完了,自己还淅淅沥沥滴答不停。“听呀,”她姨妈大笑起来,“玛丽人不大,尿倒不少,哈哈!”

    “哎哟,妈!”她女儿凡特玛听不下去了,“人小跟尿有什么关系?”

    玛丽没有妈妈。那可怜的女人生下玛丽几天后就死了。当时村里那个年长的接生婆古力扎明白玛丽的妈妈已经快不行了,尽管古力扎反对,可玛丽的妈妈还是饱受了一番治疗的折腾。她被拴住脚脖子倒吊起来,村里的阿訇给她吹气,各式各样的人拿出的许许多多民间偏方都统统试了一遍。几天后,她咽气了,葬在了村外那片寒冷荒凉、杂草丛生的墓地,那里蜈蚣遍地、蛇蝎出没。

    每天午后,玛丽的姨妈和继母都要在这座石头建造的二层小楼里躺在床上睡午觉。她俩把头枕在柔软的垫子上,能一直闲聊上几个钟头。除了她妈妈的孪生妹妹以外,玛丽的其他几个姨妈都很肥胖,臃肿的体型鼓鼓囊囊朝着各个方向扩展,不成模样。

    玛丽再也不能听她们说闲话、跟她们去花园、和她们一块儿在厨房吃饭了。就连湖里打上来的鱼,她也没权利吃了。其实凡湖的水碱性太大,鱼没法活,不过在厄西斯附近,河水流进湖里那一带打上来的鱼,却是味道鲜美。而且家里一年四季都有罐头鱼吃。而现在,玛丽和一切可以称得上是享受的事情都无缘了。

    她爸爸的第三个老婆朵安偶尔给她送点吃的过来,也允许她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方便一下,仅此而已。此外她跟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联系,也不清楚等待她的是什么。有一两次,玛丽鼓起勇气向和她年龄相仿的朵安问起这事,但总是听到那种带着敌视口吻的回答:“你知道你做下这事应该受到什么惩罚。”听到这话只能是让她更害怕了;下一次见面时,朵安提到了伊斯坦布尔。

    自从玛丽身上的罪恶之处遭到侵犯后,玛丽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父亲。她父亲言语不多,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家里当家的是她的伯父。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随便说话,连她父亲也不例外。伯父不仅在本村而且在整个地区都受到极高的尊重。常有带着礼物的访客,上门来亲吻他的手,表达他们的敬意。他脾气暴躁、严厉可畏,但他会背诵《古兰经》里的诗,遵从先知穆罕默德的圣训,在日常生活中,所有的事情他都以身作则。他作为那个地区的教区首脑,拥有大批追随者,甚至在山那边的伊斯坦布尔也有。

    就是玛丽的伯父把她关进了马厩。他那愤怒的叫声依旧在她耳畔回响:“把这罪人关起来!”他那冷酷的话一想起来就叫她颤抖得更厉害了。

    朵安最先告诉玛丽,她让家族的荣誉扫地。家人在村里走路都不能再抬头挺胸。

    “女孩遇到这种麻烦会怎么样呢?”玛丽问过她的继母。

    “会被送到伊斯坦布尔。有两三个已经去了。”

    玛丽的恐惧减轻了点儿。因为对她的惩罚只不过是翻过身后那座山罢了。可是她觉察到了朵安的神色——她似乎在唱歌:“你会得到你该得的,孩子!”[NextPage]

    朵安总是鄙视玛丽,如同鄙视玛丽犯下的罪过。她脸上露出的那种蔑视神情让玛丽不寒而栗。朵安走出马厩时还加了一句:“当然啦,上吊了的就用不着送走了。有的人自己找根绳子就解决问题了。”

    继母走了以后,玛丽看了一眼堆放在自己周围那些编成辫子一样的缰绳和盘绕起来的绳索。难道他们把她关进马厩为的是让她自己上吊?屋顶上的大梁、斜搭在梁上的木杆、绳索,这些都很便当。要是有人想上吊,马厩是最合适的地方。

    玛丽开始明白朵安那些冷酷的话和不屑的面孔背后的含义了。朵安一定和玛丽的父亲商量过这事。她是最年轻最后娶进门的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在家里有地位。因为第二个妻子一直没有生育。

    就这样,家族对她应得的惩罚做出了决定——玛丽应该在马厩里悄悄悬梁自尽,对外不声张,很快这一切都会被忘掉。这地方一个小女孩死去或是自杀,有谁会想到要过问呢?以前有两个女孩上吊死去后,其他人都戴上了一副悲伤的假面具,背地里却喋喋不休地说闲话,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玛丽来到一个角落从地上捡起一卷绳子,扭成辫子一样的绳子已经磨损破旧,在她手里散开了。她仰头看了一眼屋顶那几根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布满裂缝的房梁。她听人说过怎么做:把绳子扔过房梁,把一头打个结捆结实,拿一根长木杆搭在梁上后顺着它爬上去,把绳子另一头拴个套,套在脖子上拉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一脚把长木杆踢开。她的脖子也许会疼一下,不过几分钟后一切就都结束了。死亡一定跟她刚刚睡醒的那一觉一样,不过这一觉她再也不会看到那只可怕的凤凰了。

    “死人会做梦吗?”玛丽心里纳闷。从来没有人死而复生,所以没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妈妈这会儿正梦见了她,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她准备自杀。当然,哪个母亲会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自杀呢?

    玛丽拿着绳子用手指拨弄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摔在地上,仿佛那是一条毒蛇。

    “走开!”她喊了一声。
    她立刻感到松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东西赶走了她的恐惧,自己竟跟一条绳子说话,这让她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别哭,妈妈,”她轻声说,“瞧,我没有自杀。”

    这时,玛丽意识到是什么让她改了主意——伊斯坦布尔。照朵安的说法,没有上吊的那几个女孩被送到了伊斯坦布尔。要是这样的话,玛丽会像她们一样被送到那座辉煌的城市去。“要是他们允许,我这会儿就可以步行去那儿,就我自己一个人去。”她心想。说不定天黑她就到那里了,可是她根本不能去,除非她伯父命令她去。她不打算逃走,因为她伯父什么都知道,有魔鬼为他通风报信,事无巨细他都了如指掌。

    照玛丽伯父的话说,所有的人都是罪人,但尤其该诅咒的是女人。生为女人,就已经是个足够的惩罚了。女人是魔鬼,肮脏危险。就像她们的祖先夏娃一样,她们都给男人带来麻烦。应该让她们不断地生孩子,经常好好揍一顿,因为她们是人类的耻辱。玛丽从小到大,这话早听过无数遍,所以她痛恨做女人。她常常伤心痛哭:“亲爱的真主,你为什么要让我做女人?”一遍又一遍地问——直到自己深深陷入罪恶感之中。

    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活得还比较轻松,那时她瘦得像根豆芽,胳膊腿都是皮包骨头。从早到晚她都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耍。村里的房屋都是石头和土砖盖的,街上满是尘土,她和伙伴们就在这街道上跑来跑去。有条被污染了的小溪从村子中间穿过,村民的园子围墙上立靠着一辆辆带轱辘的破烂马车。她常常跟比她大四岁的堂兄西玛尔和他最好的朋友米摩、还有别的女孩男孩一块儿去湖边玩耍,在那儿沿着水边奔跑嬉戏,走进没到膝盖的水里,互相往身上溅水。她还曾抓起一把泥巴往墙上甩,对伙伴们用旧铁丝编成的小汽车指手画脚,或是爬上悬崖似的高墙去捣毁鸟窝。[NextPage]

    当她的胸部微微隆起、身体有了玲珑的曲线、两腿之间开始有血流出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和西玛尔、米摩不一样。他们是人,而她是罪人。把浑身上下包裹严实躲起来,侍候别人,受惩罚,这些在她看来都是正当的。世事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现在,她是叫做女人的那种动物中的一个了,她们的罪孽毁了这个世界。

    于是,玛丽的头包裹起来了。头上包着头巾,身上每一寸都裹着厚厚的衣服,哪一件都不许脱掉,她就这样默默忍受惩罚,在酷热的太阳底下任凭自己汗水淋漓,夏天气温有时能达到华氏120度。在她步入成年那一天,她还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妈妈。她妈妈一定是在生孩子的时候接受了死亡的惩罚。假如真主把她造成一个男人,肯定不会惩罚她,因为假如真是那样,她就不会生孩子,也就不会死了。

    如今玛丽也因为做了女人而忍受惩罚。一定是因为那块罪恶的地方,女人才饱受煎熬,忍受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一切。玛丽知道这是真的。就是它带来了罪恶。就是为了这个,才会有惩罚。她向真主祈祷过无数次,把这条缝隙拿走,巴望有一天早上醒来,它闭合了,再也没有了。可是每天早晨,她的希望都落空,那个讨厌的洞还在原处。

    玛丽小时候尿床时,姨妈老是吓唬她说要把她那一块烧了。有一回还真的擦着了一根火柴,凑近她的两腿,但是在最后一刻又改变了主意。后来,玛丽还直惋惜姨妈把火苗移开了呢。

    玛丽自从去过塞可巴巴的陵墓以后,问题就一个接一个来了。村里人常到圣人塞可巴巴陵墓去祈祷,祈求自己的愿望成真。他们去那里虔诚祷告,把自己的麻烦倾诉出来,求医问药,献上还愿贡品。玛丽小时候,几个姨妈带她去过这个圣地,她们怕她累着,甚至还让她骑上毛驴去。那时候她才四五岁。陵墓建在一座光秃秃的小山顶上,通向山顶的路弯弯曲曲,似乎永远也走不完,她坐在驴鞍子上,一前一后摇晃不停。最后总算到了,只见圣地周围坐满了人,全都闭着眼睛,手掌向上伸展。玛丽迷惑不解,就问姨妈他们在做什么,但姨妈不让她说话,回答她说:“嘘,我们要睡觉了。”姨妈指了指那些紧闭双眼正襟危坐的女人们,又加了一句,“瞧,大家都睡着了。来吧,闭上眼睛睡一小会儿。”

    玛丽坐在地上,学着别人的样子伸出两手,掌心向上,但是不可能像别人一样睡着,因为她想撒尿。她扭过来扭过去,拼命憋紧,免得尿裤子。

    玛丽睁开一只眼睛四下看了看,每个人都闭着眼睛,好像睡得很踏实。她实在憋不住了,就觉得一股热流喷涌而出,浸湿了自己的两条腿。她又一次睁开一只眼四下打量,看看有没有人发现。感谢真主,她们还在睡,什么也没发现。这下她也可以舒舒服服地睡觉了。她朝天摊开两手,闭上眼睛,迷迷糊糊进入了一个白日梦。

    过了一小会儿,玛丽的姨妈把她从睡梦中叫醒。“来吧,”她说,“我们要走了。”玛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睡着了。但是,玛丽骑上驴背的时候,她姨妈看出来了。“这是什么?”她质问道,“你就不能另找个地方尿尿吗?”接下来,她没完没了地对玛丽说,在塞可巴巴陵墓撒尿的人都遭到了严厉的惩罚,她两腿之间那块地方会烂掉。回家的路上,她两腿骑在驴背上磨得生疼。姨妈的话把她吓坏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脑子里老有个顽固的念头,撵也撵不走,那就是妖魔会诅咒她,或者红魔鬼会来把她抓了去,或者那块罪恶之处会溃烂长疮。她不断地哭泣,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打那天以后,玛丽深信塞可巴巴要惩罚她,就为她那块不知羞耻令人厌恶的罪恶之处,可怕的事情会降临到她头上。最后,厄运终于降临了。巨鸟刺进了她罪恶的身体,现在她坐在马厩里等待着更严厉的惩罚。到哪儿会结束?会把她送到伊斯坦布尔去吗?就像别的女孩子一样身上罪恶的部分被啄食吗?或者是不是还有更糟的事情等着她呢?这一切全都取决于家族里的领袖:她的伯父。

    就连玛丽的父亲塔辛·阿格哈也畏惧他这位哥哥,她父亲为人温和,脾气好,总是在农庄忙这忙那,他哥哥比他优越的地方不仅在年龄,而且在宗教地位,因而理所当然受人尊敬。塔辛·阿格哈是个成年男人,却从来没在哥哥面前抽过烟。要是被看见他在抽烟,他会立刻把烟塞进裤兜里,要不就在手掌心里擦灭。[NextPage]

    玛丽的伯父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宗教事务和上门来拜访他的追随者身上了。于是,操持家族农庄的担子就落在了玛丽的父亲身上。租给佃农的田地收庄稼打粮食要他盯着,粮食进仓要他来安排布置,牲畜要他来管,牧童和短工也要他来照料。

    老旧的农舍很大,住得下家族所有人丁,从前这房子属于一个名叫约翰内斯的亚美尼亚人,村民们都怀念他,因为他乐于助人。一天,村里来了一群士兵,命令当地所有的亚美尼亚人带上他们的东西,到村外集合。(这里指被西方史学界认为的发生在奥斯曼帝国末期的种族清洗事件。多年来,西方史学界一直流行一种说法,认为奥斯曼帝国在垮台前曾对信仰基督教的亚美尼亚人实行过“种族灭绝”,先后“屠杀”了一百五十万亚美尼亚人。然而,土耳其除了承认当年亚美尼亚人在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中有二十五万至五十万人在同土耳其人的冲突中丧生外,始终否认在历史上曾经屠杀异族。伊斯兰教与基督教进行过长达一千多年的冲突、交流与融合。自十二世纪以来,双方战争不断,大规模的十字军东征有过八次,小规模的战争不计其数。——译者注)亚美尼亚人无不惊恐哭泣,听从命令被士兵带走,一个个步履沉重地离开村子。他们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回来过。据传说,士兵们把这些人带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但是没人敢声张。有些亚美尼亚人把自己的财物委托给他们的穆斯林邻居,希望能回来取回这些财物。数十年过去了,仍没有一个人回来过。

    还有个奇怪的传说跟这事有关。谣传村里年老的妇女有些实际上是亚美尼亚人。往往在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玛丽的姨妈们就会凑在一起聊天,这也就成了个经常被聊起的话题。她们会聊起多年前那个不祥的日子,由于命运未卜,有些亚美尼亚家庭就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他们的穆斯林邻居。阿尼、阿娜什之类的名字就改成了土耳其名字,比如萨利哈或者是法特玛,受托付领养她们的家庭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养育她们,一直到把她们嫁出去。传说她们一直没有皈依伊斯兰教,所以按照伊斯兰教的惯例,她们结婚对不对,就成了个问题。争议更大的是,她们有没有权利参加葬礼,死后能不能葬在穆斯林的墓地。

    在一个葬礼上,伊玛目(伊斯兰教执行礼拜祈祷等仪式的负责人,又称“阿訇”。——译者注)问前来悼念的众人:“你们对这位逝者怎么看?”来悼念的人们齐声回答:“我们觉得她是个好人,请求真主眷顾她。”于是伊玛目宣布:“真主眷顾逝去的女人。”说着便开始了礼拜仪式。村里的穆斯林男人们随伊玛目为这些女人当中去世的一个唱念祷文,而说不定他们是为一个基督徒祈祷呢——那可实在是太过分了!

    亚美尼亚人被带走之后,穆斯林村民占了他们的房子、田地、作坊。现在归玛丽家所有的这座房子,曾经是村里最大的房产之一,玛丽曾祖父阿米特是个摔跤好手,她长期以来一直相信,这座房子是她曾祖父凭着自己有力的臂膀赢来的。在那一带,他那无与伦比的体魄至今还在人们口中传颂,已经变成了传奇故事中的主题,尤其是在那个关于奶油的故事当中。

    故事说的是,她曾祖父小时候,他妈妈总是把牛奶里取出来的奶油给他弟弟。尽管阿米特心里气愤不平,但他嘴上一个字也不说。一天,他妈妈出门去了,他把家里的毛驴牵出马厩,举起来放在了二层楼房的平顶上。父母从地里回来看见毛驴在房顶上,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驴子从房顶上弄下来。阿米特的妈妈知道儿子的力气有多大,就求他把驴子从房顶拿下来。阿米特咧嘴笑道:“谁吃奶油谁去拿吧。”

    故事通常到这结束,直到近几年前,玛丽只要抬头看到自家的房顶,就会想起曾祖父的事迹,心里纳闷那匹毛驴会不会还在房顶上。等她长大后才明白,她家的房子不是故事里的那座房子——房顶上也没有毛驴。

    每当玛丽问起村民们讲的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姨妈就会向她保证说,亚美尼亚人被迫离开的说法肯定是假的。她说,其实是因为发生了一个奇迹,让他们突然一下全都消失了。有一年二月的一天,忽然狂风大作,清真寺的圆顶轰然倒塌,大树被连根拔起,房子全被掀掉屋顶。与此同时,风暴把村里的亚美尼亚人全都吹上了天空。人们不能怀疑真主的慈悲。这场神奇的风暴没有伤及一个穆斯林,但是每一个亚美尼亚男人、女人、孩子都统统被卷上了天。也许亚美尼亚人真的都是上帝的至爱呢,就像耶稣一样升上了天堂,赞颂你,耶稣(此处的耶稣在伊斯兰教中被称为尔撒,在希伯来文中发音为约书亚(Yesua),而在伊斯兰教中,则将其原来名字的第一个字母置放于后,把最后一个字母放在字首。此处。

    玛丽情愿认为他们都在天上。她喜欢闭上眼睛想象亚美尼亚女孩飞过天空。他们的爸爸妈妈招呼着欢喜地飞来飞去的孩子们:“时候不早了,孩子们。回到你们的云彩里去吧!”[NextPage]

    尽管家族成员大部分都住在约翰内斯从前的房子里,玛丽很高兴他伯父白天很少在家。他一般要去那个很远的葡萄园的茅棚里呆着,在那儿接受访客贡上的物品,或者是独自一人祈祷沉思。家里的孩子们提着篮子去给他送饭。就连玛丽的父亲也只能在清真寺祷告时见上他哥哥一面。

    太阳落山时分的那次祷告过后,家里的女人们就会在地板上铺一块布,伺候男人们吃晚饭,听候他们使唤。等到他们吃饱喝足,饭桌撤下后,女人们才聚集在厨房里吃那些残羹冷炙。要是她们哪个吃的时间太长,玛丽的伯父就会生气。按照他的宗教观念,吃饭算是个声色行为。吃是为了活着,应当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所以女人们只得快速地喝下热汤,往嘴里塞满肉和饭,让那些果仁蜜饯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饭后,就该做睡前祷告了。作为伊玛目,玛丽的伯父会引领家人一块儿做,而玛丽的父亲、伯父的儿子西玛尔,排起队来站在他身后。在斋月开斋后,男人们就会到清真寺去做特别的祷告。

    塔辛·阿格哈的第一个妻子生玛丽时死去了。他的第二个妻子没有生育,因而多年来一直没有其他儿女,直到又娶了朵安做老婆。朵安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不过两个孩子都还很小。玛丽的伯父夫妇养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长子亚库普两年前带着老婆纳兹克和两个孩子去了伊斯坦布尔。据亚库普捎回来的不多几次消息,他一家在那座“金色的”城市过上了好日子。后来,次子西玛尔去军队服役被派往东北部,两个女儿阿依丝和哈提丝出嫁了,偌大个家变得空荡荡的。西玛尔的母亲为人孱弱可怜,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饱受暴君般的丈夫的欺凌,在家里上下难得露面。有没有她这个人,好像无关紧要。

    西玛尔和他的突击队正驻扎在伽巴尔山,听说他们在那一带与库尔德人作战。他父亲不断地祷告,请求“法力无边的真主保佑他的儿子免受邪恶的伤害。”他禁止包括收音机和电视在内的所有“非穆斯林发明”进入这个家,所以家人无法得知每天在战斗中阵亡士兵的名字,除了偶尔收到的信件之外,他们很少听到西玛尔的消息。

    (实习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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