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凸凹
唐山大地震那年,我都十四岁了,已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
我的家乡是京西百花山下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四周均是巍峨的青山,俯瞰之下,村子小得像一个豆荚。二十五户人家——二十五颗豆子,紧凑地排列在这个豆荚之中,享受着一种封闭下的安静。
1976年7月28日那天夜里,窗台上的油灯凭空就跌在地上,碎了。全家人被破碎的声音惊醒了,在黑暗中,母亲说:“该死的老鼠。”
我们也附和着说:“该死的老鼠。”
都以为是老鼠偷吃灯油时弄出的闪失,感叹了几声之后,就又睡熟了。
几天之后,从山外传来一个骇人的信息,说一个叫唐山的地方地震了,山崩地裂,死了很多人。
问怎么个多法,传信的人说:“海了去了,用卡车拉尸体,一车接一车的。”
这个说法把人镇住了,好半天,人们都不说话。我的眼前,出现了卡车拉尸体的幻景,一辆接一辆的,那些尸体都大大地睁着眼,吓得我手心里的汗直往地上淌。
母亲似有所悟,说:“怪不得咱家的灯台早不打晚不打就那天打了,原来是地震震的。”
我也说:“是哩,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老鼠扒灯台,咱家的老鼠知道咱家穷,很乖巧哩。”
接下来,学校就放假了,是无限期地放假。校长说,到底啥时候开学,他也是不知道的。
虽然不能正常上学了,但孩子们却一点也不感到遗憾,相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那所中学在村外的垭口,有近十里的路程,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走路,脚心被路上的石子硌得生疼,已经有些腻烦了。
地震给了童子们一个机会,可以理直气壮地睡大觉了。
但是,这只是一相情愿,因为第二天村支书就在场院上召集全村人开会,传达上级的精神。他说,公社领导说,地震还没有震完,到底啥时候震完,领导们也不知道。为了保证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所有人都不能在屋里睡觉了,都要搬到开阔地带,啥是开阔地带?就是咱脚下这爿场院。
最初的日子,还没有搭防震棚,人们就在露天地里过夜。场院里有一堆堆上年的谷草,把谷草平铺了,人就睡上去。我从小就喜欢裸睡,身上要一丝不挂。这样和衣卧在场院上,身上像爬满了虱子,痒痒的,横竖是睡不着。我恼躁得不成,对父亲说:“我是不怕死的,我要睡到屋里去。”
“你敢!”父亲说:“你要是敢到屋里去睡,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为啥这样说?因为他就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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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发现,全村人几乎都跟我有同样的感觉,都不习惯这个睡法。一些老人竟不顾村干部的阻拦,死活是睡到屋里去了。他们说,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咋死都是死,横竖不受那个洋罪哩。
爷爷奶奶可不管父亲是不是村干部,也执拗地睡在屋里。这就更助长了老人们的脾气。
父亲急了,把两个老人从屋里扛了出来。
爷爷气得直骂娘,一声高过一声地,惹得周遭一片笑声。奶奶悄悄地拽他的衣角,“别再骂了,你就给咱留点面子吧。”
爷爷终于纳过闷来,摇摇头说道:“真是气糊涂了,原来骂了半天你。”
老人家从此蜷曲在地上一动不动。日到中竿了,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死去了。
父亲踅过来,轻轻地叫道:“爹,爹……”
横竖也叫不应之后,父亲就去扳动老人的身子。老人兀地就吼出一嗓子,“我还没死哪!”
这让我心中一震:平日里爷爷是很端庄的一个人,咋突然就变得无赖起来?
父亲的表率作用到底是起了作用,那些回到屋里去的老人们,均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场院上。所谓回,也是被他们的儿女们像我父亲那样,撵出来的。因为那时的年轻人都是很要求进步的,不是党员,就是团员,最不济也是村里的基干民兵;只要是组织上有要求,只要是领导上有垂范,他们是羞于落在别人后边的。
非常不情愿地睡在露天的干草上,由于没有睡意,就干脆陷入冥想。
起初总是想那一车一车的尸体,想那尸体里一定有身材袅袅、眉儿弯弯的漂亮女孩子。于是心头一皱,可惜哩!
为啥可惜?家乡这个小山村,只有薄地,只有粗粮,穷得许多汉子都说不上媳妇,如果能从唐山城拉一车活的回来,成家生子,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
我开始感到,老天爷真是很厉害的一尊神,他作弄起人来,是很任性的。
到了后来,我像中了魔怔一样,总是想跟死亡有关的事——唐山那里的尸体毕竟缥缈,而身边的死人却真实得有名有姓。便开始按记忆的顺序,回忆自己所经历的死亡事件——
第一个,就是曾祖母之死。
曾祖母是个高高瘦瘦的老太太,都八十七岁的高龄了,还能很利索地走路。她的两只脚,是标准的三寸金莲,但登在高低不平的石头台阶上,却准确而稳健。好像她的脚底上长着一双眼睛。看这个架势,她肯定能活过一百岁的。
但是,冬至那天,她突然对爷爷说:“你把我的装裹衣裳搁在我身边吧,我该要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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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上路,是农村对死亡的一种说法。于是,爷爷大吃一惊,“你可别吓唬人,身板这么硬朗,哪会说走就走呢?”
曾祖母说:“我自己有感觉。”
“啥感觉?”
“这两天突然就想吃青杏,就跟害喜似的。”
“这有啥稀奇的,咱这地界就产青杏嘛。”
“可是这大冬天的,你到哪儿能找到青杏呢?我爹跟我说过,老而不死便为贼,我想,再不走,就要烦腻人了。”
爷爷不想忤逆老人的意志,便把装裹衣服给她搁在了身边。
那是一身崭新的青布衫裤和一双麻底子合脸的青布鞋。
第二天一早,爷爷是抱着一种好奇之心打开老人的屋门的。
只见老人靠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垛,抄着手端坐在土炕之上,双眼轻合,面色安详,似在梦境之中。
爷爷叫了几声娘,见没有回应,便去摸她褪在衣袖中的手腕。
不仅没有脉搏,还冰凉得跟冰一样。
老人家真的上路了。
由于老人家走得如此从容和安详,以至于爷爷都感不到悲伤了,他把老太太的死讯很平静地通知了家族里的每一个成员。
我怀着对死人的畏惧,战战兢兢地尾着母亲进了老太太的屋门。
但看到她那副安静的模样,我满怀的恐惧竟悄然消失了——原来死亡竟可以这么美丽!
在那一刻,我对老人家产生了肃然的感情,情不自禁地跪下身去,重重地给她磕了几个头。那一年我才五岁。
想到曾祖母之死,我好像对村里老人们的举动有了一些理解——之所以即便是余震不断,他们也要睡在自家的房屋里去,看来,到了他们的那个年纪,真的是不怕死了。
(生死契阔。这是鲁迅杂文里说的。曾祖母跟鲁迅是一个时代的人。)
第二个,是堂大伯之死。
堂大伯小名叫柱儿,人长得且高且白,站在那里清清爽爽、亭亭玉立,俨然就是一根拔地而起的立柱。所以,他如果不叫柱儿,恐怕没人可以叫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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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村里第一个到山外去当工人的人。是门头沟煤矿的一个小技术员。
他在那里娶了一房媳妇,就地安了家。所以,见到他的机会就很少——从我记事,到他去世,也就是三四次的样子。
第一次,是在年关,他回老家过年省亲。
大年三十的酒肉都预备妥帖了,他的父亲对他说:“咱爷俩窝在热炕上好好喝两盅吧。”
他却说:“您老先喝着,我出去散散心。”
他踅到村西的水井边,欠着屁股坐在井台上,从怀里摸出一管笛子,呜呜地吹了起来。
在寒冷的风中吹笛子,他显得很孤独。
我玩耍路过那里,看到了这个情景,感到他有一种怪异之美,更感到他虽然出生在这个小小的村落,却不属于这里。我那时才仅仅四岁,竟有了这样的想法。
因为觉得他不可亲近,我便悄悄地退了回去。
第二次见到他,也是在年关,他带回来一房新妇。
新媳妇也是清爽而白,笑容嫣然,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管这样的美人儿叫大妈,我叫不出口,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傻傻地笑。
看得出堂大伯是很开心的,因为他给了我们这些晚辈很多的糖果,很多的炒花生。
奇怪地,村里很少有人去他那里讨喜酒喝,一提到他及他的新妇,许多人都摇头,甚至露出恨恨的样子。
过了六七年的样子,才见到他第三面。他和他的媳妇还是那么年轻,身后却拖着一群儿女——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个个都像花儿一样精美。
他的生活如此之美丽,迥异于山里的世界,让我生出纳罕,虽觉得他不可亲近,但是我却很思念他——每到年关,如果见不到他的身影,我会下意识地说道:“堂大伯咋不回家过年呢?”
父亲听见了,白了我一眼,竟说:“你小小的年纪,竟长了一身贱肉。”
见到他的最后一面,竟是他的遗容。
那天,也就是唐山大地震的前一年,一辆卡车沿着崎岖而窄的山路摇晃到村前,车上躺着一副黑漆棺材。棺材里躺着的竟是堂大伯。
人们拥上去的时候,堂大妈率着她那一群如花的儿女,齐刷刷地给村里人跪下了。 [NextPage]
祖坟坐落在山顶的一爿平地上,要想把堂大伯安置在祖坟里,需要村人帮助。我父亲等一干青壮年互相过了过眼神,毫不犹豫地就把堂大伯的棺材掮在了肩上。他们嘟囔着:“人都没了,还计较个啥?”从他们的表情和话语里,我感到山里人尊重死者。
堂大伯的父亲挤进人群,“先莫抬他,让我最后再看他一眼。”
打开那厚厚的棺材盖,我们看到了最后的堂大伯。堂大伯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但他的肚子却膨大得像一口锅,为了把他弄得安妥些,身子的左右、头上脚下都塞着一床床的棉被——因为他温暖到了极点,所以他的面容无一丝凄苦,妩媚得像正做着一个美梦。
堂大伯是因为肝病导致腹水而去的。应该说,最后的日子,他是很痛苦的;居然就没有看到痛苦的影子,要知道,他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啊!于是,村里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发出一片真诚的唏嘘。
堂大伯的父亲,整了整儿子的衣领,平静地挥了挥手,“送他走吧。”
灵柩移动起来了,堂大伯的那群如花美眷开始放声号哭。但是整个过程,堂大伯的父亲却始终平静如初。儿子虽然枯瘦地走了,但他身后的人儿却个个鲜亮、腴润——他走得好不亏心哩。
老人嘟囔道:“他日子过得太好了,要啥有啥,自然就短寿哩,老天爷长着眼哪。”
面对亲人的死亡,老人竟如此想得开,我的心受到一次强烈的触动。什么叫“老天长眼”?依老人家的逻辑,就是:因为死亡,给人间带来公平。
(生死契阔。这是鲁迅杂文里说的。堂大伯的父亲虽然跟鲁迅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是我的曾祖母——他的母亲,已把一些关于生死的信息通过血液传递给了他,他不仅学会了听天由命,而且还学会了给无奈找出让自己确信不疑的理由。)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