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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棵杨》:已是后半夜,大殿里静寂如死

2010-04-06 14:15:59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寒川子

  
   宗庵蹲在地上,两手抱头,过一阵子,脸色亮堂一些,抬头对李姐儿道:“李姐儿,宗庵拜托你个事儿!”

    “大叔,你说!”

    “麻烦你去趟风扬家,求求郭姐儿。风扬是区队里的人,只要他上心,我爷儿俩或许有救!”

    李姐儿点头。

    “这事儿要快,让风扬看见了不好。”

    “嗯,大叔放心。听娃他爹说,他们还要商量咋个分配你家的地和浮财哩,看样子还得些辰光。不过,我这就过去,赶早不赶晚!”话刚落地,李姐儿人已站起身子,向门口走去。

    宗庵摸索一会儿,解开上衣,撕开夹里,从中摸出一张纸条:“李姐儿,你把这个也给郭姐儿,让她交给风扬!”

    李姐儿接过,郑重说道:“中!”

    宗庵急跨几步,伸手拉开房门,躬腰站在旁边。李姐儿将方巾围上,回头别过宗庵一家,转身走向庙门。见她出来,进才早将庙门打开,候在一侧。李姐儿探身看看野外,见雪小多了,不过仍在下,旷野里空荡荡、白茫茫的,没有半个人影。李姐儿出口长气,活动几下脚脖子,见不疼了,向进才打声招呼,朝村子方向急步而去。

    送走李姐儿,宗庵掩上门,颓然坐在地上。芝娴知道不是哭的时候,也静下来。小家伙躺在天珏怀里,依旧睡得呼呼的。

    “爹!”天珏小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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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庵抬头,目光无神地望着他。

    “爹,”天珏顿了一下,接道,“你咋能指靠风扬呢?莫说是他,即使政府也指靠不住。我了解土改政策,在上海时,我私底里看过一份报告,说土改是分步骤的:一是土地调查;二是按地划分阶级成分;三是挖财宝,开控诉大会;四是流血斗争,就是杀人;五是分浮财;最后才是分田地。咱村里的事,差不多验证了。眼下过去三道关,下面是该杀人哩!”

   “唉,”宗庵轻叹一声,“有啥法哩?老天爷变脸了,下大雪下雹子都得由他!” 勾头闷一小会儿,猛然昂起,声音激越起来,“哼,杀人是天大的事,要三堂会审,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个王法?不究是谁坐天下,都得吃饭穿衣,都得有人纳款纳粮。咱家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做亏心事,一心一意种田纳粮,他们凭啥把咱打死?再说,他们要粮,咱给了;要钱,咱给了;要房子,咱也给了。眼下咱是两手空空,跟他们一样是无产阶级,就剩几条贱命了,难道他们不讲良心,连条活路也不给?”

    “爹,咱的罪不是不纳粮,是通匪!”

    “啥个通匪?王金斗领人马到咱院里,不给能中?要这么说,村里人谁家没通匪?再追上去,大家都还通日哩!过老日那几年,哪年不给日本人上粮上款?”

    天珏没接话头,只是用手有节奏地拍打怀中的孩子。

    宗庵憋不住了,追一句:“珏儿,你说话呀!”

    “爹,你是好人,啥事儿都想得实。说白了,这些都是借口,他们要分咱的钱,要分咱的田,不先杀咱们,心里能踏实吗?”

    宗庵勾下头,陷入冥思。

    已是后半夜,大殿里静寂如死。不知过有多久,宗庵抬起头:“那——依你说,咋办?”

    “听李姐儿的话,先避避风头再说!”

    “哪儿避去?天下全是他们的,前阵子,王金斗钻进老北山的石洞里,有几百杆枪,还不是照旧让他们抓起来,开万人会,点天灯!再说,还有芝娴和娃子,咱俩走了,叫她娘儿俩咋活?芝娴是大家闺秀,能识文,会断字,打小就没受过苦,大老远的嫁到咱家里,没享到福也就算了,咋能再让她担惊受怕?”

    毫无疑问,宗庵点到的是死穴。天珏不再吱声,更紧地抱牢孩子。

    “爹,”芝娴急了,语气坚定地插进来,“你们走吧,甭管我俩。只要你俩活着,有多少苦,芝娴都能忍受!要是没有你俩,芝娴活着还有啥意思?”

    宗庵低下头去,又一番思索之后,似是下定决断:“珏儿,你避避吧。就到北山里去,不要躲在亲戚家,他们会找去的!爹认识个人,家住二郎坪,是个烧炭的,咱家的炭,年年都由他供。这人实在,仗义,你可以去投他,能指靠!”[NextPage]

    “那——你咋办哩?”

    “再过几天,爹就满六十了,差不多算个整寿!”

    天珏想也没想,摇头说道:“爹,要是你不走,珏儿哪也不去。要杀要剐,随他们去!”
    “珏儿!”宗庵急了,流下泪,“你咋恁倔哩?你走你的,保不准爹也死不了。爹忖过了,村里人对咱没啥成见,工作队发动十几天,可你看看,不究是谁上台诉苦,都说些啥?说的全是咱的好!工作队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还能听不见?我琢磨,一定是那个韦同志死板,只要风扬能跟上面搭句话,爹兴许死不了!再说,爹还有个尚方宝剑哩!”

    天珏、芝娴的眼睛皆是一亮。芝娴急问:“爹,是啥子?”

    宗庵缓缓说道:“就是爹刚才交给李姐儿的那个纸头儿!老日临走那年,有八路军来,一个姓李的连长领人到咱家里,爹交给他大洋两百,还要给粮食,他说不好拿,没要!临走时他给爹打了那个借条。工作队不是说咱通匪吗?有这条子在,咱就通共了!至少是功过相抵!”思考一阵儿,“珏儿,你只管走吧,爹有这个望哩!”

    天珏应道:“爹,甭说了。珏儿既然已经回来,就认命。是杀是剐,由他们去。珏儿哪儿也不去,只在这里为爹尽孝!”

    张宗庵两手掩面,泣不成声:“珏儿——”

    万风扬踏进自家院子时,东方已发亮,大雪铺有四指厚。

    院子很破。堂屋是三间土坯房,屋顶上镇的是麦秸,年久失修,有一处承受不住积雪,陷下去了。

    风扬扫它一眼,顾自走进院里。一夜没睡,这阵儿正犯困,虽有冷风吹送一路,风扬仍是禁受不住,一进院门就是几个大哈欠。一条小黑狗从灶伙灶火里窜出来,唧唧咛咛,跑前忙后,净在他的裆下拱。风扬踢它一脚,推开堂门,正要进里屋美美睡一小觉,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扬儿!”

    风扬回身,见母亲万郭氏歪着碗大的瘿脖子从东间的门帘后面走出来,赶忙迎上去扶住她,不无关切地问:“妈,天还早哩,你咋就起来了?夜里下大雪了,当心冻着!”

    “妈早知道了。妈在屋里候你一个多时辰哩!”

    “妈,你候我?”万风扬吃了一惊,“啥事儿?”

“啥事儿?”瘿脖子阴下脸,指着里屋的门帘,“进去就知道了!”

    万风扬心里打鼓,掀开瘿脖子房间的门帘,见屋里亮着一盏洋油灯,一张黑糊糊的桌子上摆着他爹万中旺的灵位。自万中旺十五年前死于痨病,他的牌位一直摆在他妈的床头。

    风扬没有看出明堂,怔道:“妈?”[NextPage]

    “对着你爹的牌位,跪下!”瘿脖子板着面孔,声音依旧沙沙的。

    万风扬迟疑一下,见他妈没商量了,只好在父亲的灵位前跪下。瘿脖子坐在床头,虎着脸,一言不发。万风扬跪有一刻钟,见他妈依旧不说话,歪头问道:“妈,究竟为啥事儿?”
    “妈问你,你爹是咋死的?”

    “痨病!”

    “你爹在死前咋跟你说的?”

    “爹……爹说,我要是有出息了,不忘报……报……报答恩……”风扬忽地明白过来,后面的“人”字没有说出,垂下头去。

    “咱的恩人是谁?”

    “张——张宗庵!”

    “没忘就中!”瘿脖子流下泪水,“你爹害痨病那几年,张家免去咱家租粮不说,还送来十块大洋让你爹看病。你爹请先生写下借据,宗庵当咱的面把借据撕了。儿呀,咱欠人家十块大洋哪!”

    “妈——”风扬的泪水也流出来。

    “你们会上定的事,妈也知道了。不究咋说,你得救下恩人。要是恩人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就一头碰死在你爹灵前!”

    “妈——”风扬抱住瘿脖子的腿,失声痛哭。

    “儿啊,”瘿脖子抚摸风扬的头发,“是妈难为你了!天亮了,你得快点去,不究想个啥法儿,你都得救咱这恩人,妈在家里候信儿!”摸出来一张纸头,“这个你也拿上,听人说,能派大用场哩!”[NextPage]

    风扬接过纸头,打开一看,眼珠儿一亮,起身走到西间,坐在自己床沿上,点起一锅烟,眯起眼睛,一下接一下地吧咂烟嘴儿。

    日头升出来时,万磙子火燎燎地走到民兵排一组长李青龙家的大门口,老远就扯嗓子喊叫:“青龙,青龙——”  

   (实习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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