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来
故事:初显神通
六月,百花盛开的季节,龙女梅朵娜泽嫁给了森伦。
在去往岭噶的路上,梅朵娜泽看到一朵白云从西南方飘来。莲花生大师的身影在云头上示现。大师说:“有福德的女子,上天将要借你高贵的肉身,降下一个拯救岭噶的英雄。无论将来遭逢怎样的艰难,你都要相信,你的儿子将成为岭噶的王!对妖魔,他是厉神;对黑发藏人,他是英明勇武的君王。”
龙女闻言,心中不安:“大师啊,既然我未来的儿子从天界降下,他是命定的君王,那你还说什么遭逢艰难?”
大师垂目沉吟半晌,说:“因为有些妖魔,住在人心上。”
虽然龙女知道自己此行原是领受了上天的使命,但一直娇生惯养的她,闻听此言也禁不住心生惆怅,泪水盈眶。再抬头时,大师驾着的云头已经飘远。
婚礼之后,面对森伦万千宠爱,百姓的真心爱戴,她真想象不到,当她未来的儿子降生时,会有什么样的艰难。有时,她望着天上的云彩,含着笑意想,大师是跟她开个玩笑。但笑过之后,她还是感到有莫名的惶恐袭上心来。[NextPage]
在她之前,森伦曾从遥远的地方娶回一个汉族妃子,生有一个儿子叫做嘉察协噶。嘉察协噶要比梅朵娜泽年长几岁,已是岭噶老总管麾下一个智勇双全的大将。他把梅朵娜泽当成亲生母亲一样来侍奉。有时,叔叔晁通语言轻佻,他说:“我的好侄儿,要是我,英雄美女,我会爱上年轻的妈妈!”
嘉察协噶装作没有听见。
叔叔把这话说了又说,于是,羞恼不已的年轻武士,把一团青草塞进叔叔嘴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他眼里暗含着无限的悲伤,就是雄鹰落在这样的光中,都会失去矫健的翅膀。
每到此时,梅朵娜泽心里会涌上温柔的母爱:“嘉察协噶,你为什么常常怀有这样的忧伤?”
“我年轻的母亲,因为我想起亲生母亲是怎样怀念故乡。”
“你呢?”
“岭噶就是我的故乡。我四处征服强敌,却不能解除母亲无边的痛苦。”
梅朵娜泽闻言泪光荡漾,这让嘉察协噶悔愧难当:“我不该让母亲心生悲戚。”
“如果我为你生下一个弟弟,你会不会忍心看他遭逢不幸?”
嘉察协噶笑了,自信满满:“母亲怎么有此担心?我用生命起誓……”
梅朵娜泽笑了。
转眼就到了三月初八。白天就有吉兆示现。
城堡中间,有一眼甘泉会在冬天冻结,春暖花开,冰消雪融,那眼泉水就会重新喷发。这天,泉水拱开厚厚的冰层,使浊重的空气滋润而清新。而且,天空中还飘来了夏天那种饱含雨意的云层,云层中还有隐隐的雷声激荡。梅朵娜泽眉开眼笑,说那像极了水下宫殿里的龙吟之声。
整个冬天嘉察协噶都领了兵马,与侵犯岭噶的郭部落征战。嘉察协噶率大军一路反击,前线不断传来胜利的消息。每有快马出现在城堡跟前,一定是有新的捷报到了。这一天,又有新的捷报到了。岭噶兵马已经荡平了郭部落所有关隘与堡寨,助阵巫师团都被斩于阵前,郭部落的全部土地、牲畜、人民与所有财宝都归于岭部落辖下,不日,大军就将班师凯旋。
那天晚上,森伦和梅朵娜泽回到寝宫时,外面还是欢声雷动,因此使得夫妇俩久久不能入梦。梅朵娜泽说:“愿我与夫君所生之子,也像长子嘉察一样正直勇敢。”
那天晚上,梅朵娜泽刚刚入梦,就见一个金甲神人始终不离左右。然后又看到头顶的天空隆隆作响,云层裂开时她看到了天庭的一角。从那里,一枚燃烧着火焰的金刚杵从天上飞坠而下,然后猛然一下,从头顶直贯入到身体深处。早上醒来,只觉得身体轻松,而心怀感动,她忍不住含羞告诉夫君,他们的儿子已经珠胎暗结,安座于肉身之宫了。
两个人走上露台,再次听到彻夜狂欢的百姓们发出的欢呼。一抬头,就看见初升的阳光下,从大河转弯之处的大路之上,奔驰而来岭噶凯旋的兵马。后面是尘土,中间有旗旌,前面是刀戟与盔甲闪闪的光。
天佑岭噶,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九个月零八天,到了冬月十五。这一天,梅朵娜泽的身子像最上等的羊绒一样蓬松而柔软,心识也透明晶莹如美玉一般。她当然听说过妇女生育的痛苦,更看见很多妇人因此丢失性命。她曾经悄声对自己说:“我怕。”[NextPage]
但她儿子降生时,她的身体没有经受任何的痛苦,心中也充满了喜悦之情。更为奇异的是,这个儿子生下地来,就跟三岁的孩子一般身量。这是冬天,天空中却响起了雷声,降下了花雨。百姓们看见彩云围绕在她生产的帐房。
汤东杰布上师也前来祝贺,并由他给这孩子取名:世界英豪制敌宝珠格萨尔。
在庆祝穆氏家族再添新丁的宴会上,大家都要梅朵娜泽把这个身量超常的孩子抱来仔细看上一看。大家都愿意给他最美好的祝愿。嘉察协噶更是满心喜悦,接过那孩子举到眼前,格萨尔见了哥哥,眼睛闪闪发光,并做出种种亲昵的举动,嘉察也不由得把脸紧贴在弟弟的脸上。
见此情景,汤东杰布上师说道:“两匹骏马合力,是制敌的基础;两兄弟亲密,是富强的前兆。好哇!”
嘉察协噶想叫一声弟弟的名字,却一时间发不出声来:“就是上师取的名字太复杂了。”
“那就简化一些叫他格萨尔吧。”他还对老总管说,“你们要用牛奶、酥酪和蜂蜜将他好好养育。”
梅朵娜泽把孩子抱在怀中,看他嘴阔额宽,眉目端庄,不禁心生欢喜,嘴里却说:“这么丑丑的样子,就叫他觉如吧。”
人们觉得这名字比格萨尔更加亲切,就把觉如唤做他的乳名了。
身为叔叔的达绒部长官晁通却很难融入这种喜庆的气氛中间。他想,岭噶的穆氏家族共一个祖先,后来却分出长、仲、幼三个支系,很长时间里并不分上下。自从森伦娶回汉妃,生出嘉察协噶这个令所有岭噶人同声赞颂的儿子后,他们一家在幼系的力量就日益强大。老总管出于幼系,自己所统领的最为富庶的达绒部落也属于幼系。照理说来,老总管之后,该是他晁通执掌大权了。不想如今同出幼系的森伦又与龙族之女有了格萨尔这个一出生便呈现诸多异象的儿子,自己的梦想也许就要化为泡影了。想到此,他不禁心生毒计,要先下手为强,以绝后患。他起身回家,驱马登上山冈,回望山下人声鼎沸的山湾,他心里像爬满了毒虫一样,满是孤独之感。想起自己对那个初生婴儿的恶毒念头,他清楚那是胆小鬼的做派,但他的胆子已经大不起来了。少年时代他胆大气盛,好勇斗狠。一次,两个人打架,他只几拳头就让对方一命归西了。有人告诉他母亲一个让人变得胆怯的秘方:喝下胆小怕事的狐狸的血。母亲照章办理。巫师没有告诉他母亲,喝下这血后,人也会染上狐狸的阴暗与狡猾。
他驻马在山冈上,想起嘉察协噶和那个初生婴儿眼中坦荡的神情,想到自己的眼睛会像一个自作聪明的狐狸胆怯而狡诈,禁不住自惭形秽。毕竟当初的他只是蛮横,同时也是非常坦荡的啊!所以如此,完全是中了命运的魔法。问题是这种羞惭之情使他的内心更加阴暗了。
三天后,当他满面笑容再次出现时,带来了乳酪和蜂蜜:“真是可喜呀,我的侄儿才生下来,就有三岁孩子一样的身量,要是吃下我奉送的这些食物,必定能更快成长!”他的话像蜜糖一样甜,送来的吃食里头却掺下了能够放翻大象与牦牛的剧毒。晁通抱过侄儿,把这些掺了毒药的食品喂到觉如口中。
觉如把这些东西全吞下,然后,用清澈无比的眼睛含笑看他,没有显示一点中毒的迹象。那孩子举起手来,手指缝间冒出缕缕黑烟,原来,他运用天赐的功力,把那毒性都从身体里逼出去了。
晁通不明就里,看见自己指尖还沾着一点新鲜乳酪,便伸出舌尖舔了一点。肚子里的肠子立即像是被谁拧了一把,剧痛像闪电的鞭子猛然抽打了他。他意识到自己这是中毒了。他想叫救命,刺痛的舌头却让他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来。大家只听到他发出狼嗥一样的叫声,奔到了帐房之外。
在他身后,觉如发出了轻快的笑声。
侍女说:“哦,晁通叔叔学狼叫逗少爷高兴!”[NextPage]
晁通跌跌撞撞跑到河边,把舌头贴在冰上好一阵子,才能念动咒语,召唤他的朋友术士贡布惹扎。这术士修炼得半人半魔,能够摄夺活人魂魄。那些魂魄被摄夺的生人会像僵尸一样供其驱使。术士是晁通秘密结交的朋友,两个人在百里之外也能用特别的咒语相互沟通。
晁通躺在河边,一等舌头不再麻木,就念动了求救的密语。片刻之间,就有一只翅膀宽大无比的乌鸦像一片乌云在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借着这暗影,术士贡布惹扎把一包解药投到了晁通的手边。乌鸦飞走了,晁通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这时的觉如已经开口说话了。
母亲问:“你叔叔怎么了?”
觉如却答非所问:“他到河边清凉舌头去了。”
“但他不在河边。”
“他到山洞里去了。”
晁通确实乘上幻变出的一只兀鹫飞到术士修炼的山洞里去了。
觉如告诉母亲:“叔叔引着一股黑风向这里来了。就让这黑风老妖做我收服的第一个倒霉蛋吧。”
觉如的真身还端坐在母亲面前,天降神子的分身已迎着黑风袭来的方向而去。那贡布惹扎刚飞过三个山口,便迎头碰上觉如的分身长立在天地之间,并有九百个身穿银白甲胄的神兵听其差遣。觉如端立不动,只是眼观六路,待他使上法来。黑风老妖早就看出觉如真身并不在此,便绕过了白甲神兵的阵势往下一个山口飞去。
刚绕过山口,又见觉如再次长身接天,身边环绕着九百个金甲神兵。
如是重复,他又两次见到觉如的分身,身边各有严阵以待的九百铁甲神兵和九百皮甲神兵。此后他才看到觉如的真身端坐在帐房门前。只见他一伸手,把面前的四颗彩色石子弹向虚空,那四九三千六百个带甲神兵便把他围在当间,真如铁桶一般!贡布惹扎挥动披风,借一股黑烟才得以转身逃遁。这回,觉如把分身留在帐房里安定母亲,真身早已腾入空中,追踪黑风术士来到了修行的山洞之前。贡布惹扎这时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怪只怪自己经不起诱惑,听信晁通之言,相信有朝一日,当晁通总领了岭噶时要请他做未来的国师。
也怪自己不曾相信,说那龙女嫁到岭噶,那是天神将要下到凡间来降妖除魔的传言了。
“罢!罢!罢!”
贡布惹扎刚钻进洞中,就被那孩子搬来一块如磐巨石把洞口死死地堵住。他把几百年修炼出来的法器都抛掷出来,才把那巨石炸出一个小小的洞口。结果,却让觉如从天上引来一个霹雳,钻入洞中,把那家伙炸了个粉身碎骨。
好一个觉如,摇身一变就化成了贡布惹扎的模样见晁通去了。他声言已经将觉如的神兵打得溃不成军,那娃娃已经一命呜呼了,因此要晁通的手杖作为谢礼。那根手杖颇有来历,原是魔鬼献给黑风术士的宝物。黑风术士又转赠给晁通。拿上这根手杖,念动咒语,人就可以快步如飞,行止如意。[NextPage]
晁通正在忐忑不安,听此消息不由得又惊又喜。但要他还回这根如意手杖,心中又着实不舍。
觉如假扮的术士声称,如若得不到这根手杖,就把他谋害觉如的事禀告给老总管绒察查根和嘉察协噶。晁通心里就是有百般不愿,也只得忍痛割爱,把宝贝手杖交到了贡布惹扎——神子觉如的手上。
觉如掀动披风飞去了,身后不是吹起黑风,而是出现了彩虹的光芒。这让早染上狐疑毛病的晁通越想越是心中不安,便又飞往术士的修行洞去了。到了那里,才发现早已狼藉一片。一块巨石把原本宽敞的洞口堵得死死的,他奇怪的是大石头上怎么会有一个新开的小洞。他从那个洞中向里窥望,看见贡布惹扎已经身首异处,面目全非,只是已经与身体脱离的手还紧抓着那支手杖。他并没有为朋友之死而悲伤,而是急着要拿回手杖。但那个洞的确太小,无法容下一个人的身量,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老鼠,焦躁不安地吱吱叫着从小洞钻进了大洞,洞里却只有尸体没有手杖。他担心是鼠眼看不周全,就想变回人身再仔细看上一看。可是不管怎么念动咒语,自己还是一只老鼠吱吱叫着上蹿下跳。他害怕了,想要赶紧逃到洞外。这时,咒语却发生作用了,鼠头变成了人头,可是咒语又没有完全发生作用,他的身体还是鼠的身体。鼠身承受不住人头的重量,使他一头撞在了地上。他挣扎到洞口,才发现人头是无论如何钻不出那小小的洞口的。
其实是觉如的法力把他的魔法压制住了。
觉如现身洞口,故作讶异:“哪里来的人头鼠身的怪东西,一定是妖魔所变,我一定要为民除害,杀掉它!”
晁通赶紧大叫:“侄儿啊,我是你中了魔法的叔叔啊!”
觉如一时间有些糊涂。后来有人说得好,“好像是电视信号被风暴刮跑,屏幕上出现了大片雪花。”电视信号被风暴刮跑,草原上的牧民会拉长天线,向着不同的方向旋转着,寻找那些将要消失的信号。甚至他们会像短暂失忆的人拍打脑袋一样,使劲拍打电视机的外壳。觉如也站在洞口拍打着自己的脑壳,说:“好像他是中了自己的心魔,怎么是中了别人的魔法?”这样自问时,他的神力已经消散了不少,晁通借机钻到了洞外。他见这孩子一脸迷茫,就拍拍一身的尘土,说:“小孩子家,不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玩耍。”
然后,晁通摇晃着身子大模大样地离开了他的视线,直到转过山口,才飞奔而去了。
回到数百里外的家中,他想到自己的毒计,都被这孩子不动声色地轻易化解,想他可能真如传言一般是从天界下凡的了。如此一来,他这人人称道是足智多谋的晁通就永远只是达绒部长官,在岭噶永无出头之日了。想到此,一整天,他都酒饭不进,从他早就空空如也的肚子里,除了如雷的肠鸣,还吐出一串串深深的叹息。
故事:放逐
神子刚刚降生时,就生活在雅砻江与金沙江之间的阿须草原。
草原中央有美丽湖泊,草原边缘是高耸的雪山和晶莹的冰川。或者说,阿须草原就展开在这些美丽的湖泊与雪山之间。
觉如所显示出的神力,百姓们都已看见。他滥用天赐神力而屠戮生灵的恶作剧,人们也尽皆看见。但那些生灵中有很多是鬼怪妖魔所化,人们却没有看见。他降伏了这片山水间众多无形的妖魔邪祟,人们更没有看见。他所做的利于众生的事情,只有叔叔晁通能够看见,但他的心田早被恶魔占据,所以,众人对这个传说中的天神之子感到失望时,他也装得痛心疾首,沉默不言。
他沉痛的语调可以令人心房发颤,他说:“难道上天也要如此戏弄我们吗?”[NextPage]
只有神子自己知道,莲花生大师在梦中告诉他,现在岭部所占据的狭长地带是太过窄小了。强大的王国首先要从金沙江岸向西向北,占据黄河川上那些更为宽广的草原,直到北方那些土中泛出盐碱、因为干旱骆驼奔跑时蹄下会迸发火花的地方。岭国未来的羊群需要所有柔软湿润的草场,岭国的武士需要所有骏马宜于驰骋的地方。
这时觉如刚刚满五周岁,身量已经二十相当,喜欢偷看岭部落最为美丽的珠牡姑娘。姑娘老是当着他的面和部落里另一些年龄相当的武士们追逐嬉戏,她喜欢把一种微妙的痛楚刻在男人心上。
他在梦中说出珠牡的名字,母亲为此忧心忡忡,说:“好儿子,配你的姑娘或许刚来到世上。”
这个晚上,月光落在湖上很是动荡,偷袭鸟巢的狐狸都被觉如杀死了,还是有鸟从草稞中惊飞起来,好像要直飞到月亮之上。几片折断的鸟羽从帐房顶上的排烟孔中落下来,端端飘落在觉如的脸上。夜凉如水,星汉流转,觉如那出身高贵的母亲禁不住泪水涟涟。她想唤醒自己的儿子,偎在他胸前哭出声来。而进入觉如梦境的莲花生大师往外吹了口气,她又昏昏然在羊毛被子下蜷缩起身子,沉入了无梦的睡乡,呼出的气息在被子边缘结成了白霜。走出这个低洼地,沿着河岸上行或下行,那些坚固的岩石堤岸之上,耸立的城堡里却灯火辉煌。神子降生以来,岭噶就被一片和平之光笼罩了:粮食的精华酿成了酒浆,奶的精华炼成了酥酪,风中也再没有夜行妖魔的黑色的大氅发出不祥的声响。夜色之中,只有少数人在品味语言的韵律,只有少数工匠在琢磨手艺,至于怎么祭火,把土变成陶,把石头变成铜与铁,那就更少人琢磨了。连森伦也忘记了自我放逐的儿子,忘记了自己出身龙族的妻子,像一个下等百姓一样在河滩上忍受饥寒。他的身体正被酒和女人所燃烧。他挥动手臂,是让下人们更大声地歌唱。
只有嘉察协噶在思念他亲爱的弟弟,他无从忍受这思念,骑上宝马驰出城堡,去看望觉如。当他的披风刚刚被夜风吹得翻飞起来,进入觉如梦中的大师就感到了空气的振荡。“这个夜晚可不是你们兄弟的。”他说,同时,竖起一堵无形的黑墙。嘉察协噶挥剑砍去,黑墙迎刃而开,但又随即悄然合上。他无奈只好拨转马头,走上高岗。在那里,他遇见了老总管。老人站在高岗上,举目远望的正是他所牵挂的那个方向。
那个地方,大地从河湾的一侧沉陷下去,甚至不曾被月光所照亮。
嘉察协噶说:“我思念弟弟。”
老总管说:“我担心岭噶能否如此长久安康。可你弟弟让我看不清天意。”
觉如还在梦中,他问莲花生大师:“你是上天派来的信使吧?”
大师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身份很难定义,自己也有些捉摸不定,也只好点头称是。
“我要当国王了吗?”
大师缓缓摇头,说:“眼下时机未到,你还得受些煎熬。”
“那我不当国王了,我要回到天上!”
大师叹口气说:“说不定等你回到天上,我还在人间来去呢。”
“你不是神?”
“我是将来的神。”
“那就从我帐房里出去!”[NextPage]
大师立起身来,笑了,说:“神子,是从你梦里出去。”
觉如在梦里并没有跟大师说几句话,醒来却见天已大亮,初升的阳光已经融化了草上的白霜。他骑着从叔父那里得来的魔杖在四周逡巡一番,觉得无聊,便对正在纺线的母亲说想要回到城堡。
母亲要他保证不再随意屠戮,不再招众人生厌。他以为妖魔已经都被消灭光了,于是就真心诚意地答应了。他回味力大无穷的兄长嘉察协噶,如何轻而易举就把自己拉扯到马背之上,回味老总管满怀期许的眼光如何在自己身上久久停留。这回味使他倍感孤独。这也是他答应母亲不再杀戮的原因。母亲说:“那么,去对你的父亲和老总管他们认个错,把你答应我的话再对他们说上一遍,他们就会原谅你了。”
这时,骑在身下的手杖又嘎嘎作响了。那意思是又有妖魔出现了。他扔掉手杖,继续往城堡方向走。他看见了两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从城堡上向这边张望。他知道,这是老总管跟他的兄长嘉察协噶。他们希望他像一个乖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样众人就可以原谅他了。他继续往城堡走,并扔掉了感应强烈的手杖,这样就可以假装没有感到妖魔出现的警报。这回是水里有东西作怪。两条半龙半蛇的怪物就从他面前爬上岸来。两个怪物浑身湿乎乎的,嘴里却喷吐着呼呼的火焰。这一来,他就没有办法视而不见了。这孩子深叹一口气,看了一眼城堡,捡起手杖,扑向了两个水怪。他看到的是水怪。而包括他母亲在内的所有岭国人,看到的却是龙宫的水晶门打开,从中走出两个美丽的姑娘。两个水怪本领高强,水中岸上和他缠斗不休,水怪潜身到雅砻江水汇入另一条浩荡大河处那旋涡重重的深潭。每一个旋涡仿佛都有力量把整个世界吸干。那急剧的旋转让他有种特别的快感。旋涡的底部像是沙漏的尖底,从最细处出去,翻转一下,另一个世界就会出现在面前。两个水怪腾挪自如,看他深陷在那能把时间吸得倒转的旋流里,就飞出水面到云端里去了。是它们自以为得计的狂笑让觉如清醒过来。他把手杖打横,卡住了旋转的水流。
他都已升上了云端,还有些沉迷于那飞速的下旋。
转眼之间,他们又打斗到了河流发源的冰川之上。两个水怪最后的法术仍然是幻化出许多美丽的生灵奔涌而来,死于他杖下,叫他的残忍让所有岭噶人看见。的确,人们都看见觉如挥杖击杀那些水怪的分身时没有丝毫的怜悯。那些尸身壅塞了河流上游清浅的溪流,血腥的气息让两岸开放的花朵也闭合起来,旋转身子,把花萼的背面朝向河滩。最后两杖,他才击打到水怪的真身。两个水怪陈尸河中,只能污染小小一片水面。与此同时,分身的尸体都消失了,河水也恢复了清冽的身姿,花朵也重新开放。这其实已经告诉人们,神子刚才只是与妖魔的幻术作战,但他们还是不肯原谅,特别是他们中间有聪明人说,幻术制造了假象,但假象之中显现的冷酷与残忍却是真实的。而且,在众人愿意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时,这孩子却不思悔改。那时,岭人的智识还深处于蒙昧不明的境地,有人说出这般有哲理的话语,竟然引起了大片的欢呼。连有勇且有谋的嘉察协噶听了,一面觉得这话对自己的弟弟有所不公,却又找不到反驳的话语。老总管也找不到反驳的话语。说这话的是觉如的叔叔晁通。
一片冰川轰然一声崩塌下来。觉如的身影消失在白色的雪霰中间。这时,围观的人群真的为他的消失发出了欢呼。
正在帐房门前缝制皮袍的母亲梅朵娜泽,像被人刺中心脏一样捂住胸口弯下了腰身。
觉如有神力罩着,冰川在他头上迸裂开去。云雾散尽后,立时天朗气清,他腾身而起来到众人面前,告诉大家,妖魔不能从空中和地面来,就从水中打出通道,他已经将通过冰川下面的通道封死了。
大家将信将疑,晁通却啐了他一口,说:“欺骗!”
于是,很多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欺骗!”“欺骗!”“欺骗!”“欺骗!”“欺骗!”
晁通又说:“我亲爱的侄子,你不该用幻象来障大家的眼。”
从山坡到谷地,百姓们发出了更整齐的呼喊:“幻象!”“幻象!”“幻象!”“幻象!”“幻象!”[NextPage]
众人整齐的呼喊中蕴含的愤怒也有一种难敌的力量。大家看到,神子英俊的面庞开始变得难看,先是颜色,然后是轮廓与五官,最后,他挺拔的身姿也矮下去了。神子觉如在大家面前显出一副猥琐的形象。众人胜利了,让一个欺世者露出了真相。于是大家又齐齐高喊:“真相!”“真相!”“真相!”“真相!”“真相!”“真相!”
这一天,正好是神子从天界下降人间的第六个年头。
此时此刻,母亲正为儿子缝制一件崭新的皮袍。她吃惊地发现,手中的上好兽皮上绒毛无端掉落,出现一个个癞斑,那风帽的前端竟然生出两只丑陋的犄角。梅朵娜泽看看天空,只有空落落的蓝,蓝色下面是青碧的草山一座座走向辽远。她想叫一声天。但那声音从腹腔里冒上来,卡在喉头处,不是声音,是一团血,她刨开青草,把血块深掩在草根下面。一个母亲为了儿子的悲痛不要任何人看见,她甚至不想让上天看见。
晁通挥舞手臂,使上了神通,让他的声音能让岭噶每一个角落的人都能听见:“他们说这人是天降神子,可我们只看见一个残暴杀手!”
神子来到的这些年,岭噶再也没有什么妖魔能祸害众生了,于是岭噶的人们开始一心向善。从外面世界来了一些光头苦行的人,说,如果一只饿狼要把一个人吃掉,那么就应该让狼把自己吃掉。这种行为最终会在看起来渺无尽头的轮回的某一环上,得到回报。而最大的回报就是不再堕入这轮回之中。这些人用锋利的剃刀落光头发,表示对今生的一种轻蔑,也表示他们对于自己的教主发下某种誓言。经历了几年和平生活的岭噶百姓开始接受这些誓言。觉如知道,自己身上的神力,就是来自这新流传的教派安驻上天的诸佛的加持,让他可以在岭噶斩妖除魔,但他不明白同样的神灵为什么会派出另一些使者,来到人间传布那些不能与他合力的观念。
这些已然生出了向善之心的人们高喊:“杀手!”“杀手!”“杀手!”“杀手!”“杀手!”“杀手!”“杀手!”
“那我们拿他怎么办!”晁通的意思是要杀死他,但他也知道没有人能够杀死他,加上众人都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他才说,“念他是个孩子,我们要让他生出悔过之心,把他放逐到蛮荒的地方!”
流放。放逐。
意思就是让这个孩子在一片蛮荒中去自生自灭,而没有人会因此承担杀戮的罪名。人们如释重负,一迭连声喊出了那个令天幕低垂,为人性的弱点感到悲伤的字眼:“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
嘉察协噶问:“放逐?”
连最富于智慧的老总管面对众人的呼声也发出了疑问:“放逐?”
所有壁立的山崖都发出了回声:“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放逐!”
老总管只能集中了全岭噶的贵族,要向天问卦。
贵族们都集中到了他的城堡,等待他占卜问天。不一刻,卦辞就已显现:“毒蛇头上的宝珠,虽然到了穷人手里,或若机缘不至,那么,窘困的人如何能够识得?”
上天没有表达明确的意思,而是向岭噶人提了一个眼下大多数人都未曾考虑也不愿考虑的问题。[NextPage]
回到母亲身边的觉如想,上天做的事怎么会让人难以分解?
众人想,上天做了叫人难以分解的事,凭什么还在卦辞中露出究问之意?
老总管因此难下决断:“是说我们岭噶不配得到神子?”
晁通说:“就让他去到北方无主的黄河川上更为蛮荒的穷苦之地,看这孩子到底有什么异能显现!”
众贵族齐声称善,老总管也只好点头:“眼下看来只能如此了。”
嘉察协噶请求说:“我愿跟着弟弟一道去流放。”
老总管生气了:“哼,这是什么话!身为岭噶众英雄之首,若有妖魔再起,若有敌国来犯,将置岭噶与百姓于何种局面?!退下!”
嘉察协噶叹口气:“那待我去通知弟弟这个决定吧。”因此,大家都夸他才是个有担当的好汉。倒是同列岭噶英雄谱的丹玛不忍嘉察协噶再遭生离死别的苦痛,说:“尊贵的嘉察协噶,请你安于金座,这件事情还是我去代劳吧。”
说完,驱座下马奔觉如的住地而去。
丹玛看见觉如正在生气。他知道刚才这一番与妖魔争斗的结果,是让母亲再也不能回到父亲的城堡中去了。
觉如生气时弄出来的东西,让丹玛这个正直的人也生出了厌恶之感。他看到觉如住在用人皮拼镶而成的帐房里,九曲回环的人肠被绷直了支撑帐房,人的尸骨砌成帐房的围墙。围墙外面,更多的尸骨堆积如山,这情景真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但丹玛因为自己对神子的信念,想到就是把岭噶人全部杀光,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尸骨,那么,这些东西一定都是觉如孩子气地用幻术所变。
他这么一想,这些可怕的东西竟都消失了。他摘下帽子走进帐房,里面没有一朵鲜花,却有馥郁的香气荡漾,让人立时感到神清气爽。觉如并不说话,含笑请母亲给来人端上新鲜的乳酪。丹玛立即明了了天意,翻身跪在神子之前,发誓永远要为王者前驱,谨奉下臣之礼。于是,丹玛成为格萨尔王的第一个臣子,在他成为岭国之王的好多年前。
觉如说:“蒙昧的百姓终有觉悟的一天,为了让他们将来的觉悟更加牢靠,就要让他们为今天对我所做的事情加倍地后悔!”他招手让丹玛来到自己跟前,低声对他吩咐要如此这般。
丹玛领命回到老总管的城堡,按觉如的吩咐说,那孩子真是活生生的罗刹,自己只是大声传老总管的旨,都没有敢走到他帐房跟前。
晁通吩咐自己部落的兵马,要用武力驱赶。
老总管说:“不用劳动兵马,只需一百名女子每一手抓一把火塘里的灰烬,念咒扬灰,那孩子就只好往流放地去了。”
嘉察协噶知道,这是恶毒的诅咒,上前请求:“觉如也是我族的后裔,更是龙族的外孙,还是用一百把炒面来对他施加惩罚吧。”
觉如母子已经收拾好了,来到众人面前。
觉如穿戴上在母亲缝制过程中变得丑陋不堪的皮袍,风帽上的犄角显得更加难看。他就那样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骑在手杖上面。他对美丽的珠牡露出讨好的笑容,珠牡一扬手,灰白的炒面落了他满脸。与他的丑陋相比,他母亲梅朵娜泽就太漂亮了。她穿戴上来自龙宫的珠宝,和美丽的身段与脸庞相辉映,让所有的姑娘都要汗颜。她端坐在其白如雪的马背上,光彩逼人犹如太阳刚刚出山。[NextPage]
人们像是第一次发现她的美丽,不得不从心中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她的美丽还激起了人们的怜悯之心,止不住地热泪盈眶,说:“宽广的岭噶容不下这对母子,看他们是多么可怜!”
没人想这放逐的结果中也有自己的一份,而把怨气撒在了别人身上。
嘉察协噶回家准备了许多物品,驮上马背,拉着弟弟的手,说:“我送送你和母亲,我们上路吧。”
没走出百步,那些不舍的叹息声消失了,女人们扬出了手中的炒面和恶毒的咒语。一些天神飞来,把这些灰尘和咒语都遮断在他们后面。送完一程又一程,直到快出岭噶边界的地方,弟弟让兄长回去,兄长就回去了。
弟弟看着岭噶那个正直之人远去的背影哭了。
接下来好长的行程,都没有人烟,这时觉如才真正地倍感孤单。有天神和当地的山神领命在暗中保护着他,但他都不能看见。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