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舌头”乐队有一首在地下风靡一时的歌曲——《复制者》,不断地强调“再造”概念。时间,留给我们一场带有政治符号的记忆。而今天,孟京辉小范围地再造了中国地下摇滚和实验音乐,也不无讨巧地再造了法斯宾德,这一次,是关于生存空间的记忆。我不想把空间夸大为环境。环境,被抽象了就是空间。大而言之,环境宛如大海,人的生存能力也就在孤岛般的空间里挣扎而已。
也许这话有点贬义:孟京辉的话剧形式感大于他的舞台仪式感,尽管这次他改编自法斯宾德的《爱比死更冷酷》将空间的力量放大到了极限。玻璃墙挡在了观众面前,也将一场冷酷的追逐、莫名的背叛放置在一个压抑的空间里供人观察。
《爱比死更冷酷》是法斯宾德台词最少的电影之一,也是他少数绝望大于疯癫的名片之一,这可能是这个电影疯子早期电影和后期电影的风格差异。我敬佩法斯宾德,是因为他是电影史上称得上有仪式感的大导演。和别人不同的是,疯狂边缘的燃烧是他仪式感的基点,在那面白得令人心颤的墙边,伫立长久的身体延缓移动,那里面有一种内在的张力,时刻传递着不安、虚无和毁灭。
评价孟京辉改编的成功与否,首先看他的简化和加强两方面的效果,用一个场景来交代不同场所发生的事,孟京辉的简化有独到之处,但这种简化背后却是话外音的情节描述,这是一种形式上的妥协。孟京辉的实验特点的一部分,是他对音乐的引用,在《爱比死更冷酷》一剧里,他采用了丰江舟的电子噪音,这种骚扰传统话剧观众接受习惯的做法,显然比他早期“御用”张广天的“红色民谣”音乐进步得多。如此声响效果的强化,客观地说,使这出孟京辉的新戏在当代艺术语汇上多了一道酷而不冷的风景。
以往,孟京辉的话剧都有鲜明的风格:红色偏点灰、黑色不很黑。也就是,在对现实批判的语境里夹带着调侃,在黑色悲剧中又隐含着温暖。孟京辉的杂糅之功力无人能及,一顶先锋的大帽子下藏着极端的诗意和反叛,而这个人总是在和灵魂歌唱对峙时,露出智慧的尾巴,这使他的舞台震撼力朝另一个方向伸展,你在意犹未尽的时候和赤裸的东西擦肩而过。
孟京辉捕捉到了动荡时代下的人的不安定因素,他并不追求精致,这种粗鄙感正好和法斯宾德非常相配。而不同时代的思考深度与体验强度,恰恰又使这两个人的方向相左,一个极度消耗着对存在价值怀疑的能量,一个偏向于在漆黑的舞台上制造理想或者梦想的挽歌。不知道在今天搬动法斯宾德有什么现实意义,除了法斯宾德喜欢快节奏生产类似室内剧的电影而宜于改编以外,他影像里的那一张张绝望而冷漠的脸和我们的日常体验相去甚远。记得早些时候,《爱比死更冷酷》都直接翻译成《爱比死更冷》,在一个爱不比死更酷的时代,一个舞台剧能冷到身体的哪个部位?答案不找自来。
相对于《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爱比死更冷酷》显然承袭了法斯宾德的冷漠,而缺乏孟京辉平时讽刺的力量。他在制造氛围,他在制造割裂感,甚至他在灭灯后发出枪声,但整出话剧的背后没有对应点,你无法展开更广泛的联想:是一出背叛的寓言,还是一个人类失去信任度的荒诞缩影?文本本身不是无穷尽的,就像在笼子里的猛兽,它的咆哮被封闭着。可能是太忠于原作的原因,孟京辉在叙事上做到了井井有条,但我们反而失去了一次阅读真正中国版《爱比死更冷酷》的机会。
孟京辉值得称道的是,他依然保持着在舞台上打破陈规的冲动;他依然在骨子里释放着游荡的歌唱,只是如今这样的歌唱被一群流浪音乐家簇拥着。同时,他显露了大家的风范,这种午后的光芒映衬出新中国话剧下半章的华丽架构。
当孟京辉不再小众,而话剧的全盛时代并未到来的今天,放眼望去,诞生于现实生存逻辑的台词充斥于舞台,那么,这样一出“冷酷剧”也算是一盆不够冷的冷水。说开一点,今天呈现的所谓草根文化,只有草没有根,这让人想起了老舍,一个可以把平民故事一点一滴流出一股清泉的人。
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走了——品特早就永别了舞台;另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还活着——达里奥·福可能还在某个穷人的角落搭建舞台。
爱不比死更酷,孟京辉如是说。
(实习编辑:李明达)